第26章 (26)

裏小憩,忽聽一陣謾罵,緊接着便響起拳打腳踢與悶哼聲,潤之不耐煩地捂住耳朵,翻了個身,繼續睡。

怎奈這場欺淩過程冗長,且形式單調,潤之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翻到牆上,去看這場免費的熱鬧。

被打的是個小乞丐,看身量不過五六歲,估計也是随着難民南遷的,腦殼大,四肢細,瘦的只剩一把骨頭,像是蘆柴棍兒上插着個黑土豆,幾個破衣爛衫的男人圍着他踢打,似乎想從他手裏搶奪什麽。

小乞丐死死攥着一個包子,拳腳無情地落在他身上,幾乎要将他的小骨棒碾碎,但他卻像感受疼痛不到一般,還抽空把包子塞進嘴裏,狠命咀嚼,一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餓死鬼模樣。

一幫成年難民見搶奪不到糧食,勃然大怒,更加狠厲地朝他身上招呼,小乞丐雙臂抱住腦袋,嘴裏嚼個不停,終于将這一口包子咽了,罵得最兇的男人一腳踩在他肚子上,破口大罵,“狗雜種!老子叫你搶!踩爛你的狗肚腸!”

潤之看了許久,心中有數——有人的地方就有争鬥,難民也是人,也分三六九等,青壯年有把子力氣,能多搶些糧食,填飽肚子,老弱婦孺就只能等着官府開倉施舍,饑一頓飽一頓勉強維生。

潤之打了個哈欠,不想管這閑事,不料就在此時,那孩子驟然擡起頭,遠遠地朝他看了一眼——

那雙方才還倔強、陰狠的眼睛,突然流露出一小段示弱與懇求,好像在用盡全力懇求搭救,難民通常不會求人,因為明白大家都是泥菩薩過江,故而比旁人更懂得世态炎涼,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但偏偏潤之就是難民營中一個超凡脫俗的存在,仿佛是自小救人救慣了,即便再落魄,骨子裏的慣性卻根深蒂固。

那眼神就像一柄錐子,從中透露出的不甘與絕望、疼痛與無力,狠狠震動了潤之心中塵封許久的弦,那個小乞丐,竟讓他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就是那一瞬間的猶豫,他已然翻身而下——

一群吆五喝六的難民尚且沉浸在毆打發洩的快感中,突然後背挨了一記重拳,方才罵得最歡的頭頭兒被搡了個跟鬥,幾人倶是一愣。

“你、你小子什麽人?!”

潤之不願與他廢話,雙腳略分,兩膝下沉,直接亮招。

“多管閑事!”那頭頭兒在衆小弟攙扶之下勉力爬起,面露獰笑,兩手合攏掐得咔吧咔吧響,向後一揮,“小的們,給我撤——”

一群烏合之衆屁滾尿流地跑了,頭頭兒一馬當先,跑在最前方,回頭十分俗套地吼了一嗓子,“你給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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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之“……”

人盡散了,只剩下匍匐在地的小乞丐,潤之走近幾步,想看看他傷得如何,那孩子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褲腳,一雙小手凍得開裂,上頭凍瘡累累,被打得流血,瑟縮着,堅定的,抓住他的褲腳,像是死死攥住一顆救命稻草。

作者有話要說: 老爺們放心,虐不了幾章噠,新文正在存稿中,低調冷漠錦衣衛攻,重生說不上咋地亂七八糟腦洞奇葩小皇帝受,名字起不出來,大家有什麽建議麽?抓狂ing~~~

☆、琰豐

小琰豐第一次見到那人,感覺就像等了整整八年。

那一年,琰豐八歲了。

他記不清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家鄉又在何處,只知道幼時被扔在後山,一頭剛失去幼崽的母狼恰好路過,便陰差陽錯地喂活了他,待稍稍濟事,能走能跑時,母狼被獵戶捕殺,皮毛生生剝了做毯子,他從那頭狼最後一眼中,勉強看出點名為母愛的東西。

後來獵戶拎着他頸子上的皮把他從狼窩裏拽出來,盯着看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尚且有馴化的餘地,便給他栓了個套狗的鏈子,連拖帶拽地牽回住處,綁在門口當看門狗。

獵戶嗜酒,打獵賣幾個錢就到市面上換酒,常喝得酩酊大醉,而後毆打他,掐着他的脖子,朝他哭訴跟小白臉跑了的婆娘,獵戶叫他‘狼崽子’——那是他的第一個名字。

可惜那獵戶到死也沒想明白,人終究不是狗。

獵戶死了,他把手擦幹淨,帶了幾塊石頭似的幹糧,跟上了浩浩湯湯的難民隊伍。

眼下他在鬼門關轉了一遭,渾身上下骨頭像是統統散架了,但求生的欲望使他用盡全力,死死地攥住眼前人的褲腳。

那人瞧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仿佛與方才出手相救時判若兩人,他極力仰起頭,注視那人的眼睛,覺得那裏沒有愛也沒有恨,像一口井一樣毫無波瀾,只剩下被歲月滌蕩過後的平靜與超脫。

那人伏下身,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然後揚長而去。

他覺得有點失望,既然救都救了,為什麽不肯摸摸他的頭呢,哪怕說句話也好啊,他努力蜷縮成一小團,盡量忽視身體上的疼痛,默默地望了一眼那人的背影。

潤之離開巷子,很快便将那小乞丐忘于腦後,他何嘗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如今自身難保,救得了一時也救不了一世,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斷了那孩子的念想,省得給他希望又讓他絕望,他太明白這種感覺。

白天一時沖動管了閑事,注定這一夜就要不安生,潤之被當頭一棒打得心知肚明,強忍着眩暈與黑暗中漸漸圍過來的一群人對峙。

沖鼻的酒氣熏得他睜不開眼,只聽白日裏的頭頭兒喊了一嗓,“大哥!就這臭小子妨礙咱兄弟辦事兒!廢了他!”

果然有備而來,感到地面震動,竟見一九尺壯漢拔山倒樹而來,舉拳便砸,潤之擡手格擋,生受了這一記,一時只覺得腕骨劇痛,險些脫臼,硬拼不過,連連後退。

壯漢緊追不舍,一把按着他的腦袋朝牆上磕,連着磕了十幾下,見他終于不掙紮了,又伸手順着前襟往下撕扯他的衣裳。

潤之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時也分不清是頭疼還是先前的傷口裂開了,頭皮似乎蹭破了一塊,血順鼻梁往下流,破舊布料不耐□□,很快便露出一片白亮的肌膚,壯漢酒勁上頭,眼底□□中燒,大手探下去往褲裆裏摸。

一旁幾個宵小也看直了眼,白日裏不曾細瞅,現下細細去看那張抹了灰塵的臉,竟險些錯過如此尤物,頓時心癢難耐,連連吞口水,只盼着大哥爽夠了,自己也能上前分一杯羹。

突然之間,壯漢發出一聲咆哮,粗腰痙攣,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緩緩軟倒在地,身後竟插着一根固定窩棚的鐵鍁。

壯漢倒下去,顯出他背後細骨伶仃的小孩,竟是白日裏被欺負的小乞丐,陰森的黑夜裏,潤之看見那孩子眼睛裏冒着綠光,活像頭尖牙利齒的小狼崽,誰也沒看清他從哪兒冒出來的,那鐵鍁足足三尺來長,少說也有二三十斤重,也不知他怎麽拿得起來,又捅死壯漢的。

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旁邊看熱鬧的幾人吓得不輕,一時俱不敢動。

那小孩一手握着鐵鍁,來回活動着從壯漢後腰上拔了出來,拖着繞過來,擋在潤之前面,微微弓着身,那是一個保護的姿勢。

“殺……殺人了……”

幾個難民本也是欺軟怕硬色厲內荏,此時見靠山已倒,那小孩兒又似被什麽髒東西附身了似的拼命,倶吓得腿軟,連忙輸人不輸陣地大呼小叫幾嗓子,繼而一哄而散了。

月光殘敗,散落成一地鴉雀無聲。

潤之一手捂着頭上的傷爬起來,一大一小相對而坐,小乞丐從懷裏掏出一把蒿草,慢條斯理地放在嘴裏嚼。

這東西不能吃,潤之想攔他一攔,但這個念頭也僅僅是在腦子裏一過,而後就歪頭靠着牆壁睡了——吃就吃罷,與我何幹。

一夜無夢,許久未有過如此安睡,夢醒時額頭上敷着一片綠油油的蒿草沫,傷口竟神奇地結痂了。

潤之四下打量,發現正躺在巷子旮旯裏一片狹窄的陽光下,那點陽光的香氣,讓他想起久違的家鄉,父親與童年,幼時毫不在意的珍馐美食全化作無形小手,挑逗起他的食欲。

熬過漫長的冬日,早春的陽光挺暖和,但到底不能當飯吃,潤之矯情地感嘆了一會兒人生,忽然聞見不知何處飄來的食物香氣,頓覺腹中空空,連忙緊着鼻子又深吸兩口。

小乞丐一手一個菜包子,鼻青臉腫勝利歸來,見他已經醒了,趕緊把兩個包子都遞過去,潤之倒也不跟他客氣,接過來三口兩口塞了一個,擡頭看小乞丐眼巴巴地瞅着,便知恩圖報地把另一個包子掰給他一半。

潤之就着早春乍暖還寒的風,吃了三天以來的第一頓飽飯——一個半包子,而這頓飯,是面前這個小乞丐施舍給他的。

小乞丐全然沒了昨夜的戾氣,安靜地蹲守在一旁,若是有誰敢觊觎潤之手裏的包子,喉中便發出狗一般警告地低嗚聲,待把人吓跑了,又收起一身逆毛,乖順地用髒腦袋蹭蹭潤之的袖子。

潤之吃飽了拍拍屁股就走,那孩子亦步亦趨地跟着,跟了三條街,潤之走得快他便跟得快,潤之慢下來他便停下等兩步,始終保持在一丈開外,不敢逾越。

一直跟到潤之落腳的小窩棚。

早知道是這麽個甩不掉的狗皮膏藥,當時就不應該多管閑事的,潤之嘆了一口氣,回頭撿了塊石頭,吓唬狗一樣朝他一彎腰,喉嚨裏發出‘猢’的一聲。小乞丐吓得夠嗆,疾退兩步,險些摔倒,小手撞在牆上,磨破了一塊凍瘡。

潤之心裏有些不落忍,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呢,但自己都是無家可歸,實在沒能力養活他,這般想着,稍稍心安理得了些,轉身回窩棚裏睡了。

小乞丐眼巴巴瞧了他一會兒,等潤之一覺睡醒,順着窩棚口朝外看,已經不見他的影子,想必是撈不到便宜,又去找旁人了,潤之笑着搖搖頭。

不想到了傍晚,窩棚口憑空出現一塊烤肉,巴掌大一塊,肥瘦相間,五花三層,烤得油滋滋,外焦裏嫩,潤之捧着左右思索了一番,莫不是昨夜那幫人來尋仇的,在肉裏下了毒,想毒死他?

這個念頭一轉而過,那些人又不傻,有肉不自己吃,拿來毒仇家?反正他是舍不得,那股子久違的肉香味兒纏繞着他,一寸寸收進皮肉裏頭,香得頭皮發麻,讓他無法思考。

一咬牙一跺腳,死就死吧,反正沒肉吃活着也沒啥意思。

可能是太久沒沾過葷腥的緣故,這塊肉雖說沒什麽鹹淡,但還是令他滿足得飛了一圈,吃的太快,倒是沒吃出是什麽肉來。

第二天傍晚又是這麽一塊肉,潤之半點也不起疑,問心無愧地吃了。

一連數日,有時候是一塊肥瘦相間的肉,有時候是一段骨髓香膩的棒骨,潤之傷口恢複極快,迅速胖回了平均水準。

這一日傍晚,小乞丐如平日一般将烤好的肉放在潤之窩棚口,依依不舍地朝裏頭忘了一眼,離開時并未注意到身後跟着的人。

待回到小巷子旮旯裏,小乞丐朝将滅不滅的炭火裏丢了塊木頭,又從牆根兒裏拖出來一個破筐,仔細吹掉上頭的雪沫,伸手打裏頭拉出一截胳膊——那胳膊粗壯黝黑,斷口參差,已不怎麽流血,明顯已經死了多日。

他從手肘處片下一塊好肉,仔細放回雪裏埋上,又切下沒啥肉的手指頭,用竹篾串着,打算自己烤了吃。

潤之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簡直要嘔于當場,原來這幾日吃的肉……嘔……

小乞丐這才注意到潤之,連忙拘謹地站起來,甚至讓出火堆旁邊的地方給他坐,卻見他面上一片鐵青,顯然是氣狠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便低頭不停揉搓破爛的衣角。

潤之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心中沒來由地一陣酸疼,他快步走過去,拉過那孩子的小手,展開,在手心裏寫了‘豐紳’兩個字,指了指自己,又一筆一劃寫了另外兩個字,末了指了指他。

小乞丐不識字,但他明白那人這是要自己了,後面這兩個字便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了,心中一時喜憂參半——喜的是從此後有人相依為命,憂的是萬一這人知道自己不識字,會不會改變主意,又不要他了?這麽想着,便趕緊攥緊手掌,生怕那兩個字飛了似的,連跑帶颠地去找難民營裏最有學問的老郎中。

老郎中告訴他,那兩個字念“琰豐”。

打那以後,小琰豐便住進了潤之的窩棚,兩人合力将窩棚擴建了一下,潤之又回憶着柳鳳雛傳授的手藝,動手添置了些木頭家具,竟也有模有樣。

這個孩子的懂事與自立完全超出他的預料,潤之漸漸明白,為什麽他可以在如此混亂的難民聚集地活下來,不僅僅如此,小琰豐雖然生得小于實際年齡,力氣卻是極大,跑得極快,無論是施粥還是放糧,總能趕在一衆難民之前,白日裏叱咤風雲地搶奪糧食,夜裏又偷着上山打些野物囤起備用,與其說潤之‘收養’他,還不如說是被他供養着。

後來到底不讓他吃人肉了,小琰豐覺得挺可惜,人肉雖不算最好吃,但一者得來不太費工夫,二者體格大,一個人可以吃很久,但不論如何可惜,潤之不讓吃,他就再也不吃了。

不用為了食物疲于奔命的閑暇之時,潤之偶爾在他的掌心寫字,每日寫一個,也不教讀,讓他自去找識字之人認去,為着這幾個字,小琰豐喚他一句‘師父’。

慢慢的,他發現這孩子極其聰慧,每日一字遠遠滿足不了他,便又用小木棍在地上寫詩,寫一行擦一行,存心與他為難似的,不料小琰豐竟能過目不忘,第二日就能一字不落地背誦給他聽。

大浪淘真金,亂世葬英豪,這樣的曠世良才,卻終究埋沒在污泥之中,潤之打心底裏惋惜。

不知為何,這個孩子的到來似乎令潤之沉寂了許久的人生産生一絲裂痕,透出一線陽光,求生的欲望也在這一線陽光的照射之下越發膨脹,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的好。

他終于懂得,原來人活着是一種本能,但活的好卻是本事,活着,總要為點什麽,為了什麽人。

半年之後,難民被白蓮教教衆沖散,集體向西遷移,至烏裏雅蘇臺。

大漠寒風凜冽,難民們将窩棚紮得緊湊,勉強取暖,潤之與小琰豐在窩棚周圍拓了一小片土地,還用地裏撿來的碎稻子釀了幾壇子酒,埋在大鐵樹底下,甚至圈養了三頭野山、兩只野蘆花雞,日子慢慢好過了起來,也算是有聲有色。

許是忍饑挨餓的苦日子過久了,小琰豐每次進食都慢不下來,有次整吞了一個雞蛋,吓得潤之給他拍了很久,生怕這個雞蛋要了他的小命。食物充足時,小孩長得越發快,個子抽條一般生長,草鞋要一個月新編一雙,終于攆上了這個年紀孩子的身高。

有時候望着他的背影,潤之頗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他不曾其力親為,卻似乎漸漸懂了為人父母的心酸,他一路從風雨裏走來,人世苦楚嘗了個遍,再回頭望時,發現那個能為他遮風擋雨的人,已離開他太久太久了。

潤之的傷已痊愈,逢狂風天之前卻落下了背疼的毛病,小琰豐便日日把小手搓熱了給他推背,一推便是大半夜,他的背上有一道傷疤,從肩胛一直到腰下,如今已生出新肉,依稀還是能看出當時的慘烈,小琰豐不敢開口問,也知道問了他也不會說。

他學會的詩越來越多,後來難民四散,老郎中在半路上被白蓮教的馬踏死了,便再無人教他生僻字的念法,好在大部分常用字已經學會,偏旁部首都認得,能自己猜個大致。

有一日他出門領糧食,回來早了些,見潤之背對着他在地上寫字,待他圍上去看時,又趕忙擦了,只看見最後一句——

為君風雨下西樓。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倒計時~~~~

☆、聲色歸

為君風雨下西樓。

每一個字他都認得,怎麽連綴在一起就看不明白了?前面是什麽?總不會只有這一句吧,求知欲令小琰豐心中好奇不住,他心裏念着,口中不自覺地就喃喃出來,“為君風雨下西樓……前面是什麽?”

孰料潤之甫一聽見這句話竟渾身一震,好似被撞破了什麽密辛,腳狠狠踏上去碾平那土,像要将那幾個囫囵土字死死地踩進地裏去,他面上一貫的冷漠突然裂開一道縫隙,露出些小琰豐從沒見過的情緒,這樣鮮活的師父讓他猝不及防,甚至想要将這個有活人氣兒的他多保留那麽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

一大一小搭夥過日子也頗有些時日了,平素但凡小琰豐有詩詞方面的疑惑,潤之總樂意把诠意一筆一劃寫在他手心裏,而那天潤之破天荒地未同他解釋一句,轉頭便逃也似的出門了,他本想等他回來再追問,結果當晚便出事了。

當天傍晚狂風大作,潤之遲遲未歸,小琰豐站在窩棚口了望許久也不見他的影子,心中更加擔憂,只怕夜來大漠上要有風暴,他身上又要不爽利,思來想去,便用苫布蓋好牲畜圈,披了鬥笠掩了草門,出去尋他。

難民們在烏裏雅蘇臺駐紮許久,這處緊挨城鎮,土地雖然荒涼但到底有可開墾之處,又兼有朝廷救濟糧款,過得比從前舒坦許多,大家各盡其能,溫飽滿足了,漸漸便在從事生産與勞作之餘多了許多娛樂活動。

這夜孫老頭子又在自家窩棚口支起攤子說書,他一連說了好幾日,那些個老故事大家都不愛聽了,今日從鎮上換糧食的時候,聽茶肆裏說書的講了個新段子,說的是當今天子與前朝奸臣的宮闱秘聞,此處天高皇帝遠,百姓們傳幾個皇家故事早不新鮮了,如今有了新料,茶肆勾欄一度爆滿。

孫老頭子甫一回來就趕緊支上攤子,這故事聽得他目瞪口呆,簡直不吐不快。

潤之挑了個最外圈席地而坐,他倒不是想聽書,只是還不太想回家,若是那孩子問起,他真不知如何解釋,便只能一味裝聾作啞。

只聽孫老頭子一拍驚堂木,徐徐開了腔——

“這回書說到,”孫老頭子雙手抱拳虛虛朝上作了個揖,“大夥兒都知道,前朝有個大奸臣,名叫鈕祜祿.和珅。”

“這位和大人,那是貪黩王法,無惡不作啊,據說嘉慶皇帝抄他府邸的時候,光是金條金塊就抄出了百十來車,绫羅綢緞,古董美妾,那更是數不勝數哇……”

周遭爆發出一陣噓聲,潤之咽了口茶,無奈地一笑。

“先不急嘆,”孫老頭子話鋒一轉,“你們且來猜上一猜,那大佞臣後來如何了?”

一人道,“都說抄家了,必定是死了呗。”

其他人紛紛附和,孫老頭子神秘一笑,緩緩捋着胡須,“不然,不然——”

“當年嘉慶帝一紙聖旨賜予和珅三尺白绫,命他自行了斷,對外也一律宣稱勤王斬殺奸臣,但無人知道,嘉慶帝卻是暗中将和珅送出宮去,令他天南海北自去躲藏,算是了斷了上一世先皇與他的君臣之情。”

“這怎可能麽,”一人發問,“皇帝怎麽能放過這樣一個奸臣呢?若是來日他東山再起,豈不是個大禍患麽!”

“嘿嘿,”孫老頭子高深莫測地說,“這便是一段秘聞了,傳說啊,當今聖上至今未娶,後位虛懸,是為了等一位歸人,而這位歸人,便是前朝大奸臣和珅之子,豐紳殷德。”

“當啷!”潤之手中的茶杯應聲而落。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一時叽叽喳喳議論開來。

“那後來皇帝等着那人了麽?”

“沒瞧見縣城裏城門樓上還貼着尋人的帖子麽。”

“那帖子都貼了許久了,上頭人像都看不清模樣了,這些年又是荒年又是動亂,估摸着那人啊,怕是未曾瞧見尋帖,便死在路上喽——”

又有人問,“那既然嘉慶帝能為了這位歸人放過和珅性命,足見此人緊要,為何還肯放這人還離朝呢?”

“那不是教人給陷害了麽,”孫老頭子吊足胃口,這才緩緩道來,“一年前不是有個什麽高位大臣,被皇帝給五馬分屍了麽,咔嚓——胳膊腿分家,要多慘有多慘。”

“你是聽何人說來?”另一人追問道。

“我,我是聽鄰鎮的說書先生說的。”

“切——”大夥兒大失所望,“說書人不可信,滿口胡鄒也未可知啊……”

“你們還真別不相信,”孫老頭急着辯白,“鄰鎮說書的曹先生可是聽一位姓戚的江湖俠士所言,那戚俠士早年闖蕩江湖之時曾暫住于和珅府邸,他的話總可信罷。”

大家不置可否,只等着他的後話,孫老頭見場子讨回來了,這才悠悠道,“那位俠士說,後來當今聖上登基之前,他曾騎寶駒代豐紳殷德入宮尋找和珅,結果一入宮中,宮門便封鎖,他只來得及得放寶駒離宮,自己尋空逃出,沒想到再回頭來尋豐紳殷德之時,卻已是人去樓空,”末了前言不搭後語地嘆了一聲,“可惜喽,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喲……”

入夜烏雲蓋月,狂風暴雨來襲,小窩棚如同瀚海中搖搖欲墜的孤舟,破舊的窗棂被飓風刮得來回打擺子,仿佛随時都會破碎,牲畜不安恐懼地嘶聲吼叫。

小琰豐圍着難民聚集地轉了一大圈也沒找着師父,心中越想越怕,他沒帶鬥笠,穿得又薄,萬一被風吹了又要腰疼,半宿半宿睡不着,說到底,心疼他的人還不是自己麽。

聽人說他去了說書孫老頭的窩棚,書聽到一半不知怎的,突然神色駭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小琰豐無法,只得抓緊往回走,想着興許能在回去的路上截住他。

待回到窩棚時,他那平日裏淡泊冷漠的師父,正在狂風暴雨中撅着個屁股挖樹底下那幾壇子酒,旁邊倒着個空壇子,估摸着喝了一壇不過瘾,又撅腚去挖埋得更深的那壇。

琰豐松了口氣,跑過去扶他。

風雨聲大,他離得很近了,才聽見那人壓抑的哭聲。

他在哭。

那個永遠深井止水,永遠冷靜自持的人,他在哭。

許久年不發聲的喉嚨嘶啞異常,艱難地嘶吼、恸哭,像是要将多年來經受的所有委屈與驚吓,疼痛與傷害,連同心肝五髒一起哭出去,吐出去。

琰豐猛地頓住了,他見過生死,見過絕望,見過尚未斷氣的人被野獸瓜分,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哭成這樣,好像下一刻就要死去,這哭聲讓他害怕,他不明白,那到底是多大的哀傷,才能令一個人完全失去自我,或者說,完全回到原點。

天地倶黑,雨水夾雜着風沙,刮得臉生疼生疼,琰豐沖過去,死死抱住他,小小的肩膀尚未拉開,卻稚拙地、雛鳥一般地守護着他最重要的東西,一遍一遍告訴他——不要哭,你還有我。

長短兩個影子融進黑夜裏,在暴風驟雨之中,彼此依偎着擁抱取暖,愛過的與恨過的,錯過的與放不下的,統統伴随着淚水抽離體外,歲月浩浩蕩蕩地滌淨怨恨,沒有愧疚也沒有遺憾,唯獨剩下少年意氣時,那一腔孤勇。

暴風雨來去迅疾,忽而風停雨霁,夜空如洗,一輪滿月越出雲層,清輝遍灑,雨水沖刷之後,延綿的沙海粼粼泛光,顯現出絢爛而令人炫目的色彩,徐徐展開天地之間壯麗的畫卷。

潤之雙頰泛紅,躺在小琰豐懷中打了個酒嗝,醉酒和傷神令他的體力迅速流逝,不堪重負,沉沉酣睡。

小琰豐将鬥笠蓋在他身上,緩緩站身起來,繼而半弓着身,喉中嗚嗚低鳴,做出一個動物防禦的姿勢。

月色之下,遠處山丘上那道黑影悄無聲息地靠近——

“什麽人?”

琰豐像一頭小獅子般呲牙,朝那黑影怒目圓睜,渾身肌肉緊繃,試圖驅趕他離開自己的領地。

黑影如同鬼魅,慢慢靠近,竟一個閃身越過他,徑直朝潤之走去。

琰豐渾身汗毛炸立,鈎指成爪,旋即便朝那黑衣人撲去,孰料那人竟是功夫極高,微微側身避過,轉掌輕擊他面門,微用巧勁,登時将他推了個屁股墩——

“別碰他!”琰豐呼喝一聲,拼死相護。

潤之輕輕蹙眉,在睡夢中發出不安穩的低喃。

“噓!”黑衣人單手制住再度撲上來的小崽子,低聲警告,“不要吵他。”

說罷,黑衣人俯身抱起潤之,朝窩棚裏走去。

他走得極慢,像是怕步履不穩颠醒了懷中人,琰豐卻沒有再阻攔,因為映着月光,他依稀看到那黑衣人望向潤之的眼神。

只那一眼,琰豐就知道,那個人便是舍了性命,也絕不會傷他分毫。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倒計時~完結之後大概會有幾個小番外~

☆、他山石

那一夜,潤之難得睡做了個好夢。

他夢見兒時連廊旁那棵大槐樹,暮春時開了一樹白花,團團簇簇,密密匝匝,格外喜人,年幼的永琰騎在樹梢上,眉角眼梢倶是笑意。

他笑着,朝自己伸出手。

——永琰,我叫永琰。

——琰哥以後吃少一點。

——我不回宮了,不回宮了,你別哭,潤之。

——潤之,潤之,琰哥想你。

——來日琰哥即便為此事身死,你亦不可消沉,不可憂勞,不可自尋短見。

——你只需記得,琰哥魂之歸處,定是你身邊,你活一日,我便護你一日。

那芬芳就萦繞在鼻端,他像是也變小了,仰起頭只看見漫天花雨,年輕的父親在身後抱起他,将他舉過頭頂,而他努力張開雙臂,終于拉住永琰伸出的手。

琰哥,他喚了他一聲,想告訴他,潤之不該不信你,想問問他,火铳的傷還疼麽,但他知道,夢裏的永琰從未怪他,也永遠不會回答。

像是被清涼的山泉浸潤,緩解了醉酒的燥熱與氣悶,苦丁清冽的香氣仿佛真實地包圍着他,護着他的美夢,潤之沉醉其中,緩緩堕入甘甜的夢鄉。

第二日,宿醉的頭痛如約而至。

潤之多年滴酒不沾,一時破戒,後果十分嚴重,待他坐在床邊兩拳抵着腦袋,試圖平息翻江倒海的腦漿時,忽然意識到什麽——

“琰豐!”

這是琰豐第一次聽到師父叫自己的名字。

師父從不說話,但他一直知道,師父是會說話的。

有天夜裏起夜,他聽見師父呓語中叫着一個人的名字,從來都是同一個人的名字,他不知道那是誰,總之不是他。

許久沒有人答應,潤之又喚了兩聲,小琰豐才匆匆抱着漿洗縫補後的衣服跑進來,小狗似的搖頭擺尾,脆脆生生地叫了聲師父。

潤之一把奪過衣服,反反複複摸了個遍,神色愈來愈緊繃,手上動作愈來愈快,一件破衣裳翻來覆去翻了幾十遍,繼而擡頭質問道,“我的木頭人呢!”

“什麽,什麽木頭人……”他何時見過潤之如此疾言厲色,一時被吓得啞口無言。

“誰讓你洗我的衣服?”

“師父……我……”

“你什麽?!我問你我口袋裏的木頭小人哪去了?”

二人面面相觑,對峙半晌,小琰豐嘴一癟,哇一聲哭了。

潤之:“……”

琰豐簡直委屈死了,後半夜潤之吐了一身,他只得将衣服扒下來洗,并未瞧見什麽木頭小人,一定是昨夜那黑衣人偷了,嫁禍給自己的。簡直越想越委屈,小琰豐哭的滿臉通紅,直打氣嗝,他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害怕,他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好不容易不用被人打罵,被人唾棄,而這個來之不易的家,現在就要沒了。

他怕極了,怕潤之不要自己,怕又一次成為無家可歸的小孩,那樣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潤之被他這一哭也懵了,殘存的那點醉意卷着鋪蓋卷四散奔逃,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一個吓哭孩子、罪大惡極的自己。

“欸……”潤之從沒哄過孩子,幾乎手足無措,“你別哭了。”又伸手去捅他,服軟道,“沒了就沒了,也不多麽要緊,哭個什麽……”

“什、什麽樣的木頭小人,琰豐也會雕的,師父告訴我,是、是個什麽樣的……”小琰豐哭得簡直要背過氣去了,抽噎着,邊打嗝邊說,“師父別,別不要我,琰豐什麽都會做,師父別不要我……”

“誰說師父不要你了?”潤之給他拍前胸捋後背地順氣,“師父怎麽會不要琰豐呢,不哭了……”

“師父當真不會不要我?”

“當然了,”潤之把他抱到腿上,“師父還要帶着你去江南,去洛陽,去皇宮,去那些好地方。”

“去那些地方做什麽?”

“去把丢了的,都找回來。”

琰豐心裏明鏡似的,潤之真正在意的并非那勞什子木頭小人,而是從前的某一段讓他難以釋懷的歲月、某個令他遲遲不肯放下的人,那才是他丢失的東西。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他腿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擾這從天而降的親密時刻,一張小臉兒從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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