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2.

唐先生就這麽丢下了該丢下和不該丢下的東西,提着行李敲開了我的門。

我們從出門的那一刻就沒有停止過讨論。全程探讨的也無非就是值得和不值得,成為與不成為的問題。後來我累的睡着了,被唐非行一巴掌拍醒,他看着我,只言簡意赅,“到了。”

我茫然地起身,他幫我提行李,走出高鐵的那一刻,滿山青蔥遍野。午後,陽光熱切,我擡了擡帽子,又壓低下去,後知後覺的問他,“我們這是去哪裏?”

唐非行也略帶迷茫地在周遭環視了一圈,被圍上來的私家車主鬧的皺了皺眉頭,微微側過頭問我,“如果你到了一個與你曾經所在的地方相差極大的城市,你是否會堅決地相信:這個世上每一個地方都是美麗的?”

“我沒有覺得,世界上每一個地方都是美麗的。”我老老實實道。

“那很好。”

我尚未理解他露出這一角端倪的別具用心,就被帶到深山寨子裏了。

木質的旅店,隔音效果極其可怕。床搖搖晃晃,熱水岌岌可危不用說,我擰開水龍頭洗了個手,感受到冰涼刺骨的寒意。從下高鐵帶來的暑氣盡數消散幹淨,唐非行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把我嚴嚴實實圍上,笑的格外燦爛,“歡迎體驗生活。”

我白了他一眼,“你不要把我想的這麽俗好嗎?山村怎麽了?我這種人就喜歡山村。別說的好像你飽經風霜寵辱不驚幹嘛?”

唐先生只意味深長,“我的适應能力比你強。”

然而事實證明适應力無用,夜幕降臨,我倆坐在露臺上,就着窗外潺潺的水聲打開筆記本折騰各自的事情。

公司的事情沒法放下,唐非行只有比我更忙。

幸好現在的風景區都成精了。衣食住行是不怎麽的,wifi倒是快得很。

唐非行忽然笑出聲來,饒有興致地說要給我念一段詞,是一段歌詞,燕池的《半身》:我遠離生命的茂盛,不問前程……我們翻山越嶺,我們争端不停,風燭将息,好景不長。

他說,“多像我們吧。好景不長。”

Advertisement

沒有月光,一片沉寂。他說,好景不長。

莫名其妙的。

我沒有說話。不久後他接起個電話,為了避開我,下樓去院子裏講了。我坐在露臺上,覺得冷,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烏龍茶,才覺得醒過神來。

只是這時我才想起來,這首歌大致是新歌,便戴上耳機。

他最後沒有念的那一段聽起來才更像我們:我是枯藤老樹,等你清風一地。可隧道漫長,比你更漫長。

我放下手機,有一些難過。

——果然是好景不長。

唐非行由着工作上的問題,糾結數天還是決定先行回去。我倆到了高鐵站,他顯得憂心忡忡,卻沒再多說些什麽。

我主動舉雙手讓他放心,“莫BB,我是成年人了。”

“嗯,沒看出來。”唐非行道,“遇事不要胡鬧逞強,記得給我打電話。”

我連忙道好,“去吧去吧!放心!”

我倆認識的時候才七歲。狗屁不懂的年紀,他習慣照顧我,而我卻在這些年之間更習慣沒有他。

唐非行在二十歲生日上許願,說希望和沈郁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那時,我多麽希望我不是“沈郁”。

反正說好的都會作罷,我沒法只當他是好朋友,而旅行,終還是我一個人的旅行。

我坐着車,轉輾了好幾個城市。

大巴沿着盤山公路往前行駛,周遭皆是濃濃白霧,什麽也看不清。忽然天氣晴好了,山谷郁郁蔥蔥之間,一條小河蜿蜒而出,美得攝人心魂。

有那麽一瞬,我腦海中蹦出一個念頭:在這裏死了,大概能算是很好的風水吧。

只是人都欲歸鄉。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終還是心心念念那個好不容易逃出的城市,實在是太過于斯德哥爾摩了。我稍微有些恍惚不安,遂給唐非行發去短信問候安好。

他很久不回,大概确實是很忙。

我提前回家,年假沒放完,便索性蝸居着,只是有天閑來無事,刷朋友圈的時候見到一條有意思的,便托一朋友替我占了一星。

我這人命不太好,結果喜聞樂見的不怎麽樂觀。

“嗯……你這意思是?”我問。

“就是未來你會因為某件事臨近崩潰,壓力逼近頂點,走上極端。”我這朋友給我分析了牌型,“你看你,現在很閑散,但這只是暫時的。當事情發生的時候,不要去逃避也不要着急。你要仔細分析情況,規避風險。”

“哦。”我一面笑,一面應和到。

那朋友斷斷續續講完牌面,問我,“你會後悔占蔔嗎?”

“不會。”

“為什麽?”

“因為我不相信。”

那是一個午夜,我站在路邊喝光了手中的一瓶酒,給孫讓打電話,“有人說我未來會很慘,還說我會走極端哎!”

孫讓是我工作後機緣巧合認識的,是個心理醫生。人極好,又頗有幽默感,與他相處時總會覺得時間過的飛快,但也僅限于“朋友”的角色,一旦換到醫生,情況便會急轉直下。

他那邊聽起來像工作中,噼裏啪啦敲鍵盤的聲音停下了,“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嗎?”

他如此反問我,我倒無話可說。

“為什麽?”我問他。

“還能因為什麽?因為你從來不肯相信。”

“哈!”我笑了起來,“這話真是有意思。我今天也是這麽回答他的,我說我不後悔占蔔,因為我不相信。”

“這個結果,我和你都能看得到,何來命運一說?”

“胡說八道。”我笑着反駁他,“出來喝酒嗎?我等你。”

這多有意思。

本來如此。大多數人看到自己的命運前景的不知所措都是有預兆性的,這樣的預兆并不少,也很輕易會被你看到。我所能預見的,只不過是壓制在心裏的本性。而占蔔這種東西即使多麽準确,也不過能看透本性,拆穿自己給自己的謊言罷了。

但不管怎麽樣,說我将來如何如何悲慘,還是讓我感覺很不安。

淋浴間有很大一面鏡子,我将手撐在上面,看着鏡中的自己反反複複問着:你至于麽沈郁?

你至于麽?

大不了你也結個婚。

大不了就搬走,去別的城市,眼不見為淨。

你至于麽?

……

因孫讓的原因,最近總是有一些很意外的朋友找上我,有的說要找我幫忙,有的說要找我訴苦。

我一一應允,剩餘的時間都在公司忙的昏天昏地,仿佛我是個機器人,而工作則唯一能使我的命運有價值之事。

我依舊沒有與唐非行聯系。确切講并沒有過幾天,卻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他還在我生活之中,并且形影不離。

住的不遠的一位大學時關系較好的朋友請我去她家幫忙。她結了婚,在學區附近買了一間三室兩廳的房子,生活地頗為充實。一進門就看到兩扇巨大的落地窗,走出去就是陽臺,能将對面小學教室裏的情況看的一清二楚,真是有趣。

“如你所見,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朋友嘆了一口氣,“我有好多話藏在心裏很久不說了,謝謝你願意聽我講。”

我告訴她,也不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就是我記性不好,聽了就忘,大概人們都以為這比較保險罷了,并不是我這個人有多麽善解人意。再來,我還是不怎麽擅長拒絕。

她朝我微微一笑,“你還是這個樣子,一點都沒有變。”

我聳肩,“現在看來也許是一件壞事。”

聊完已經八點多了,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撐起傘跟她道別,異想天開地打算步行回家。我很久不出門,運動量不大,身體才總是不好。

我穿的不多,但對寒風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只是一口一口哈着白氣,單純性地覺得好玩。我在想,唐非行在做什麽呢。

我猜我本來大概是一個發光的人,可誰也沒有從我這兒得到過一點光明。

可能是我的厭惡感表現的沒有那麽明顯,總之人們遇到我,總是會有很莫名的錯覺,覺得我有趣,健談,大概是生活美好,家庭幸福。可全然不是這樣。

有的人只會告訴你他們想讓你知道的,其餘一概不言不語,全藏在軀殼下,按照世人期望的目标照本宣科地生活着。

就像我,二十四年,從不敢言“喜歡”。

回家後刷了一回朋友圈,今天見的那位朋友發了長長一段,感嘆有些人值得相見。不由得笑了,誰不是值得,誰又不值得,能有人說的清楚嗎?

我随着夜風長長呼了一口氣。

實在是有些想念。想的心肝肺都疼。

只是不敢。

前兩天接了家裏的電話,雖不至于讓我到焦頭爛額的程度,卻也足夠夜不成眠了。

我的家裏出了一點問題。這種問題就像是每個人生平都一定會遇上的變故,打破你既定的目标,敲醒你安适而無欲的靈魂。

只是幸好這個變故只牽扯到錢。我雖然不是很年輕了,但一直還有些想出國讀個什麽的前衛思想。但我的母親既然已經與我提到這個,看來這個計劃擱淺的程度是要增大了。甚至于,我可能要放棄當前的一些東西,去過按部就班的日子。

大概再次受到這些不可控的因素影響,我每晚睡覺前總有種:為什麽我還要如此活着?的想法,這導致我失眠情況的急遽惡化,每天都可以看到自己挂着的兩個黑輪,實在是滄桑了許多。于是糾結片刻,去了就近的一家醫院,開了藥,吃了兩天還是稍有緩解。

要是孫讓在的話,說不定已經嘲諷加給我普及各種聽不懂的醫學“常識”。我會只當沒聽見,該幹嘛幹嘛,而唐非行則不同。

他說什麽話我都聽,跟個傻子似的。

只是幾天不見,我甚至都不太想的起來,沒遇見唐非行以前,我究竟是怎麽樣生活的了。

不過說真的,我曾經以為唐非行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大學的時候沒高中興致高,總三天兩頭聊不了幾句,久而久之大概我倆都有些疲倦。畢竟誰也沒這種為你義務做心理幹預的興趣,我對一切都感到無趣,也不想說話。這種狀況持續的讓我很辛苦,也沒有什麽法子可以解決。醫心是多麽困難的事情!我在牆上盯着上位學姐留下來的世界地圖,內心死水一潭,大腦裏掠過一句: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我不喜歡聽別人問我:怎麽了;為什麽;你心情不好嗎?

凡是聽到這些,我都是很不爽的。我不需要什麽人問我怎麽了。我怎麽了,跟你有什麽關系?離我遠點,最好是天涯海角,再不相見。

唐非行從來不問我這些,他對我相當好,比起朋友更像極了長輩。但比起長輩,又似乎沒那麽多距離感。

盡管我與他同一所學校,但我倆專業不同。他學金融,我學歷史,連教學樓都十萬八千裏挨不着邊,只是忽然有一天唐非行打電話給我,他的第一句話是,我昨天晚上夢見你了。

我有些發愣,問他:“什麽?”

他頓了頓,說,“人在困境中,總會想起誰的,不是嗎?”

後來我連下午的馬克思都翹了,跑得氣喘籲籲去找他,看他到底怎麽了。唐非行不在宿舍,我從他舍友嘴裏問出點兒細枝末節,大概是他與那個姓蔣的系花兒女朋友分手了。

嗨,分手而已,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

我擡起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朝唐非行他舍友聳聳肩,“這小子真的是不知足,系花兒沒了還有校花兒嘛!”

他舍友便也來附合我,“就是!他長得這麽帥!何愁沒有女朋友!”

我拍拍他的肩,“別忘了叫他也給你介紹個!”

“那是肯定的!兄弟你也是啊!”

我頭搖地跟撥浪鼓似的,“不用不用!我有喜歡的人了!”

然後跟拍電影兒似的,我話音剛落,唐非行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宿舍門口,眼神與聲音都陰森,“沈郁,你給我出來。”

……現在想來是有點兒尴尬,因為我那時一腔的心動揣測,全部都只是自作多情。

從小到大我也就這麽自作多情一回,心快要蹦出來一回,然後立馬被人澆了一桶冷水——唐非行極為兇殘地質問我為何英語四級不過,最後讓我抄了半本單詞。

不知道有沒有人對唐非行同志相親的具體內容感興趣的,可以留言看看。

不過再感興趣也沒有用,因為他也沒有告訴我。在說完那句話之後,得到我驚慌失措的反應,他似乎是極平靜的接受了一切。自然,他也承受得起這一切。

在給我抱來了一堆關于計算機方面的書後,我倆照常出門找餐廳吃飯。這個過程中,他一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從不愛端着手機的人居然頭一回将手機一直握在手上,還破天荒的在吃飯途中出門接了一個電話。弄的我全然沒了胃口,戳碗裏的沙拉,嘆氣又嘆氣,想着待他回來之後問個清楚。

這件事大概無法避而不提。我自認這些年下來,無法輕易就能習慣沒有他的生活,也數次想過與他究竟是怎樣的關系。可說到底,因為性別就牽強着揣測什麽,還是太高估我倆了。在偌大人世間,遇到知己和故有,也總會熱淚盈眶撲上去來個擁抱,更何況我倆都孑然一身。

“是那位吳小姐嗎?”見唐非行回來落座,我問道。

他點點頭。

我大抵上只知道這位相親小姐的名姓,出身不該過問,人怎麽樣比較重要。于是我問他,“吳小姐人好嗎?”

“好。”

“有多好?”

“溫順文靜,知書達理。”

“那比起那個系花兒呢?”

唐非行擡眼問我,“什麽系花?”

“大學那個……分手了你還給我打了個電話那個。”我提醒他。

“忘了。”

“四級那個!”

他這回倒像是想起來了,“關你什麽事?”

我氣不打一處來,“你當老子願意管你?!唐非行你說話給我小心一點。”

唐非行笑了,“阿姨說的不錯,你這些年越來越暴躁了。”

靠!我媽又說我的壞話!

我撂下勺子,不想說話了。

唐非行也沒有功夫理會我,他可能覺得我在無理取鬧,不過終是把手機放回了口袋裏,專心對付桌上的一大堆吃的,又看看我,“早上不知是誰一直喊餓,現在被我氣飽了?”

我不甘心地瞟他一樣,“以後你還是多去陪那個吳小姐比較好,不然人家知道你有個像我這麽帥的朋友,還不知道選誰呢。”

唐非行沒有接我的茬,只是點了點頭。

這麽多年了,我就是有點兒不甘心罷了。

我對愛情幾乎一竅不通。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從開始便是一頭霧水,沒有什麽多巴胺瘋狂分泌的感覺。老早在我知道自己喜歡上了唐非行的時候我便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我依然高看了自己,我能忍受唐非行大學時的那個系花兒女友,不一定能忍受這個吳女士。她會冠以他的姓嗎?他們倆的孩子呢?如果有兩個,會有一個取他媽媽的名字麽?

我只要一想這些便嫉妒地發狂,并不是說我習慣了這麽多年就心不甘情不願,仗着與唐非行認識十七年的關系就理所當然要把他抓在手裏。這不太可能是我的風格,但我無法确定自己會不會發瘋。

搶親啊,被搶的那個還不喜歡我,很丢臉的。

我一定一定,不能去他的婚禮。

“你倆什麽時候婚禮,記得提前跟我說一聲。”

他像是沒有飽的模樣,一手支着桌子,側頭翻着菜單,點了點頭,随意地答我“好。”

他答應的順理成章,我倒有些措手不及。

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刻,總覺得好似是一段歲月的終結,心裏平靜如水,坦然以對。我腦中只是對自己說:這一天總要來的。分道揚镳,總有一天陌生如路人,回到我倆初來到這個城市的生活。這個地方并不是太大,只要有心,也可以永遠不擦肩而過。

這一天難得的出現了太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