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蛇人

元宵之後年味淡了, 百姓玩樂熱鬧的心思卻沒減。

勾欄裏能歌善舞的伎藝人要價高昂,尋常百姓們還是更樂意往瓦舍去,看一整天驚奇逗趣的雜耍, 也不過幾個銅板的花費。

可巧今年新來個蛇人, 手裏兩條青蛇訓練的極好, 人們争相去看, 不知怎麽就激起了蛇性,把人給咬了。

蛇人弄蛇的本事, 是祖傳下來的,兩條蛇也極其溫馴通人性,輕易不起狂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地的牛老漢,不知所措。

醫續斷的醫館和瓦舍在一條街上,只是一個街頭一個街尾, 卻也比去別處快些。好心人匆匆登門來請,見是個不到弱冠的美郎中, 便驚愕地站住腳。

“小、小公子,令尊在何處?”

醫續斷背上醫箱,淡淡瞥他一眼,自顧自往門外飄然而起。

“這……這叫什麽事!”

陳啓文見那人面有愠色, 忙打個圓場, “這位小公子就是大夫,救人如救火,他這是着急去看牛老翁呢。”

那人點點頭,領着他們往瓦舍去。

沈玉林私心裏, 并不想趙霁往人多的地方去, 一來怕百姓擁擠沖撞了王爺,二來也是怕有邪物渾水摸魚。

但趙霁想着昨夜那條靈性的小青蛇, 并不聽他的勸。

沈玉林只好安慰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妖怪們應當還是有所顧忌的。況且宣王身上挂着好幾個護身符,都是年宴時皇上賜下來的,由天師和聖僧一道護持過。

他們到的時候,人群并沒有疏散開,反而有了越聚越多的架勢。只有中間讓開了一個丈寬的圓形空地,醫續斷正在裏頭救治老翁,那犯了錯的蛇人臊眉耷眼地站在一旁。

“王爺,拉緊我與沈大人。”

陳啓文抓住趙霁一只手,這才往人群裏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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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是百姓們絮絮的說話聲,或是對蛇人的責怪,或是對牛老漢的憐憫,多半卻是年輕姑娘們對那少年人的驚豔感嘆。人聲嘈雜,趙霁感受着包裹在手背上的柔軟掌心,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他恐怕真的要斷袖了。

“醫先生。”陳啓文對趙霁的變化并無所覺,他蹲在醫先生身旁,輕輕喊他一聲。

少年人不知道哪裏取出幾枚銀針,在那青紫臉龐的老翁身上随處紮紮,又劃破了他的手掌。

那傷口不深,卻很長,有污血緩緩流了出來,顏色不算太深。

“嗨呀,還真給救回來了!”

百姓們親眼見牛老漢臉上的青色褪去大半,換上了失血的蒼白,再看那年輕的公子,目光中便少了一點因年紀而生的懷疑。

趙霁道:“老丈的毒已解了,快通知家人來,帶他回去休養。”

領路的人面露唏噓,“牛老漢無兒無女,又是個鳏夫,哪裏還有家人。平日也都是靠咱們街坊鄰居接濟,有口飯吃罷了。就是這出診費也……”

不過那小大夫只紮幾針,想來要不了幾個錢。

趙霁素來只知道京裏富貴,看着地上蒼白虛弱的褴褛老翁,一時怔在原地。

陳啓文也聽見了那人的話,扭頭去看醫續斷,就聽他道:“帶回醫館。”

“沈大哥!”他怕醫續斷改變主意,連忙大聲喊沈玉林,“勞煩你把這位老丈馱回去。”

陳生是個文弱讀書人,這少年人又疏離淡漠、周身貴氣,是不能指望他們幹這力氣活的。剩下一個宣王爺,除非沈玉林瘋了。

他任勞任怨的将人背上,人群自覺地讓開一條道,目送他們往街角新開的小醫館去。

蛇人摸摸裝蛇的竹箱,嘆着氣跟了上去。

“那小大夫似乎沒提錢的事……”有人疑惑地撓頭。

“這你就不知道了。”有人拍拍他肩膀,“那小郎中出手大方的很,才送了俺閨女一包珍珠粉咧!”

珍珠粉這種稀罕物,哪裏會随便贈給別人,多半是假貨。衆人哄笑一陣,慢慢散了,心裏卻琢磨着,哪回有了些小病小痛,倒是可以讓那小郎中瞧瞧。

“先安排他躺下。”醫續斷把醫箱放在櫃臺上。

後院裏一個堂屋加左右兩間廂房,沈玉林見少年人沒有特意說明,估摸着他住在東邊,便把老翁往西廂馱去。

西廂果然是空置的,但一應桌椅板凳都是齊全的。空氣裏還彌散着一股清幽的異香,仿佛女子的閨房。

這是月蘭她們留下的香味。陳啓文嘆一聲,将窗戶推開一條縫,既不冷又能透風。

等他們從西廂房裏出來,醫續斷已配好了藥,正往藥罐裏舀水。

“醫先生,我來吧!”陳啓文興沖沖走上前,取了火折子生火。

醫續斷随他去折騰,看他被煙嗆得直咳嗽。

他們兩人有種說不清的熟稔和默契,就像周瑜和黃蓋似的。趙霁按按酸脹的心口,坐在椅子上。

“這蛇毒何時能徹底拔除?醫先生放心用藥,一應花費由宣王府承擔。”

醫續斷撩撩眼皮,不鹹不淡道:“不用了。”

施醫贈藥得功德,閑人摻和什麽。

蛇人聽到宣王府便軟了腿,他喏喏站在門框邊,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是……是小人的過錯,這診金藥費,還是小人……”

醫續斷不悅地瞟去一眼,斜飛的鳳眼流過一縷不耐。

“是他自己求死,與你無幹。”

幾人愕然。

火舌燙了一下指尖,陳啓文回過神,猜測着醫續斷的意思,對蛇人道:“醫大夫仁心好施,你還是把錢攢下過活吧。”

看醫先生送珍珠粉的架勢,哪裏是缺錢的模樣。跟他搶付錢,那就是在鄧通、石崇面前炫富。

蛇人只當是這小郎中善心,體諒他賺錢不易,感動得熱淚盈眶。

三尺長的竹編箱上,遍布着小指寬的縫隙,隐約可以裏面盤踞的兩條小蛇,還吐着紅信子。

陳啓文害怕這種蠕行冰冷的條蟲,見那紅信探出箱子,不由一個激靈,半身都是雞皮疙瘩。他低頭掩飾下慫怯,對着藥爐快速扇動手裏的蒲扇。

“二青哥哥。”

小青蛇只有女子的小指粗細,身長還不足一尺,懶懶将三角的腦袋搭在箱壁上,“嘶嘶”吐着舌頭,“那個人好呆啊,好像很怕咱們。”

二青已經有三尺多長,這箱子對他而言有些擁擠,卻還是小心地為小蛇留出了空地。

他灰黃的豎瞳緊緊盯着那個白衣少年,膽寒道:“我聞到了同類的妖氣和怨氣,這個人是個狠角兒,小青,咱們要遠遠避着他。”

那樣濃郁的妖腥氣,怨氣的主人一定是個上千年道行的老祖宗。這個少年人能殺死千年大妖,他們這些不足百年修為的小蛇,彈指就沒了性命。

小青還有些懵懂,看着那個面如冠玉的仙姿檀郎,遲疑道:“難道人族也像咱們精怪一樣,越好看越有毒嗎?”

那這個少年一定比**還毒。

二青蹭蹭小青的腦袋,不知道該怎麽給她解釋。

醫館裏安靜下來,蛇人眼見暮色四合,局促地動動手腳,小心欠歪着門框:“小人在西邊賃了間通鋪,小人……”

他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滿眼祈求地巴望着貴人們,希望他們能擡擡手,把他輕輕放過。

二青和小青已累了一日,又受了驚,還沒吃過飼料。他自己肚子餓還能忍一忍,可實在舍不得委屈它們。

陳啓文去給牛老漢喂藥,沒有人給他打圓場。

趙霁看他模樣可憐,在晚風裏瑟瑟發抖,有心放他離開,便咳嗽一聲,道:“醫先生,天色晚了,這……”

醫續斷瞟一眼竹箱,見兩條小蛇畏懼地蜷縮成一團,揚唇道:“都走吧。”

“啓文還沒出來。”趙霁抿抿唇,坐着不肯起身。

醫續斷無可無不可,照舊低頭配自己的藥。那蛇人得了話,在門外深深作個揖,悄沒聲兒地走了。

還不到宵禁的時候,路邊還有幾個小食攤,蛇人摸摸口袋,排出兩枚銅板,“一碗陽春面。”

攤主幹脆的應一聲,轉身忙活起來。蛇人摸出飼料小袋,一一喂給兩條青蛇。

小青弓起上身,将東西高興地叼進嘴裏,躲在一旁偷偷吃,蛇人恍惚一下,想起小青剛來的時候。

他原本還有一條大青,養了一年就死了。二青孤零零一個,他就想着再尋一條,好歹給做個伴。只是合意的蛇不好找,就一天天耽擱下來。

他們從東郡往京城來的路上,夜裏借居在破廟裏,二青偷偷溜出箱子,整整一夜沒有回來。他原以為二青逃走了,垂頭喪氣想要孤身上路,就見它從草裏爬出來,後頭還領着一條小蛇。

這小蛇就是小青,是二青自己找來的伴兒。它初來的時候,膽子小不敢吃東西,還是二青一口一口喂的。

誰知道現在養得越來越驕橫霸道了。

“沾了人血,往後兇性就越來越大了。”蛇人摸摸小青的腦袋,憂愁道:“再有下次,只能放你走了。”

二青已長到三尺,不能再用來表演,小青要是再激起兇性,他這行當就到頭了。

兩條小蛇像是聽懂了他的話,耷拉下腦袋盤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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