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蛇人

牛老漢年老體衰, 日子過得清貧,佝偻的身子瘦骨嶙峋,蓋在厚厚的棉被裏, 幾乎看不見被褥的起伏。

他迷迷糊糊有些知覺, 卻總睜不開眼睛。察覺有人在給他喂藥, 便緊抿着唇齒不肯配合。陳啓文怕傷着他, 不好強行抵開他的嘴巴,眼看一碗藥沒多少熱氣, 只好找醫續斷求助。

醫續斷對這樣的瑣事總有些不耐,卻還是站起身,随他一道往西廂去。

牛老漢一頭稀疏的斑駁白發,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的溝壑紋路,眼尾唇角都向下耷拉着, 顯示出人生的愁苦。

陳啓文将他上半身抱起,見醫續斷舀了湯藥要直接喂, 忙道:“老翁的嘴巴張不開。”

醫續斷撚着瓷白的湯勺,細瘦修長的指根襯着瓷色,比它還多幾分如玉的瑩潤光澤。

他瞥一眼牛老漢緊閉的眼睑,淡聲道:“自戕而死, 算是大罪, 來世只能做畜牲了。”

“醫先生……”這話是否太毒了一些?

牛老漢卻猛然一顫,憤恨地睜開了眼睛。他臉上一片狠厲,抖着手指向醫續斷:“你為什麽要救我!讓我死,讓我死……死了罪孽就消了, 再也不用輪回受苦!”

醫續斷不理睬他的喝問, 把湯勺一放,直接将碗沿磕在他齒間, 灌下半碗琥珀色的藥湯。

“醫先生!”

陳啓文豁然一驚,連忙用衣袖為牛老漢擦去脖子上的藥汁。他看着瘦巴巴的、風燭殘年的老人,頭一次懷疑起醫續斷的為人。

或許凡人之于醫先生,就像他們看待禽鳥牲畜一樣。

陳啓文心下黯然,見那翩飛的雪色袍角離去,張張嘴不敢出聲。

“啓文。”

趙霁在門外看了全程,心底酸酸澀澀的有些複雜,卻還是道:“這裏頭或許有什麽隐情,醫先生他……并不是那樣無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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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啓文眼睛一亮。

可若他不是人呢?沈玉林默然站在一旁,回首朝醫館大堂望去,見那白衣的少年照舊坐在櫃臺後,低頭配着藥材。

天上又下起了雪,張嘴呵出的氣都變成了白霧。陳啓文沏了一壺熱茶,摸出一碟紅彤彤的肉幹。

“先生,方才是我不好。”

醫續斷撿起肉幹放進嘴裏,并沒有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早在蘭若寺,這人哭着罵他和燕赤霞見死不救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人爛好心,愛管閑事。

即使死過一回,也改不了。

“先生,牛老丈是不是……又什麽古怪?”

陳啓文趴在櫃臺上,瞧着他兩腮鼓動着咀嚼,心底的涼意随着杯盞上氤氲的熱氣化開,又慢慢暖了下來。

醫先生是個很高傲的人,他不會無故去為難一個老人家。

趙霁和沈玉林也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三雙眼睛巴巴望着這賽潘安、勝衛玠的少年郎,等他停下吃東西的玉口,給他們一解疑惑。

醫續斷無視那炙熱的目光,旁若無人地嚼着細嫩的肉幹,有些惋惜月蘭被皇甫雲帶走了。柳老爺的身軀很是龐大,他不想囫囵吃了,就全削成小塊,讓月蘭做成了肉幹慢慢吃。

估計只能吃到月底了。

月蘭估計是蜀中的妖精,酷愛食辣,做東西也是大把大把放辣子。醫續斷吃得口幹,就見陳啓文伶俐地推來一杯茶湯清亮的香茗。

“先生喝茶!”

被奉承得妥帖,醫續斷矜持地呷一口香茶,吃飽喝足後也不吝啬給他們講解一番。

事情其實很簡單。

牛老漢原先是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兇徒,死後入了陰司,被閻王查出惡行,就判他十世孤苦,貧病交加、長命百歲。

這惡徒有些心機,偷摸着倒了孟婆湯,就帶着前塵記憶入了輪回,次次自殺躲過懲罰。閻君大怒,再令他轉世一次,若是還不老實,就直接投入畜牲道了賬。

他也怕輪回為豬狗,就收起小心思,老老實實當了幾十年鳏夫,靠着左鄰右舍接濟一口飯吃,茍延殘喘着度日。

元宵這日,他往街上趕熱鬧,不小心沖撞了誰家女眷,被幾個纨绔公子折辱了一番。他憤恨之下想殺了那些人,卻年老體衰不能成事,反被他們狠狠奚落。

他心裏恨得滴血,昏頭脹腦再無顧忌,眼見蛇人耍弄賣藝,沖進去便把小蛇尾巴一掐。

小青蛇吃痛,反身咬他一口。

牛老漢躺在地上,從未有過的解脫。他想,做畜牲便做畜牲吧,若是投生成虎,他就在山中日日吃人;要是運道不好做了狗,也要多叼幾個小孩兒飽腹!

誰知道,竟讓這多管閑事的黃口小子救回來了。

醫續斷喝完最後一口茶,見三人面有戚戚,揮手道:“外頭雪深了,快走吧。”

趙霁從椅子上起身,慢慢往外頭去,臉上一片恍惚之色。陳啓文拱手作別,和沈玉林匆匆追上去。

“王爺在想什麽?”

趙霁摸摸頭上紫金小冠,樂呵呵道:“本王在想,我上輩子一定是個救濟蒼生的大善人!”

不然也投身不到皇家。

沈玉林腳步一頓,又如常跟在他身後。宣王是個豁達知命的秉性,他不覺得苦,那便算不苦吧。

陳啓文卻道:“可惜我不記得了,也不知道這輩子好還是不好。”

皇帝派去蘭溪的人回報,說是陳生一門早死絕了,只剩下一戶遠房的堂叔。他們拿着畫像一一問過,見村人們沒有提出疑點,便算認定了陳啓文的身份。

這些事趙霁攔着沒告訴他。

沈玉林旁觀者清,建議道:“那位醫先生和你仿佛熟識,有什麽想不明白的事情,或許可以找他答疑解惑。”

“他不會說的。”

陳啓文踢踢雪,看着雪珠紛紛揚起又快速墜落,“這大概也是我的命。”

第二日,三人再去醫館,牛老漢已經離開了。

新雪初霁,外頭的冬陽暖烘烘的,照在少年人的臉上,那俊逸聖潔的如玉模樣,不知教多少小娘子失落芳心。

他閑閑躺在藤椅上,随手翻了一頁書,淡淡掀開眼皮瞭一眼三人,“我只管治病救人,導人向善的活計是不做的。”

這聲音冷冷淡淡的,就像雪山上涓涓細流的冰水,淙淙泠泠,不染紅塵。

陳啓文歇了心思,老老實實地燒水沏茶,“醫先生,京城裏有沒有什麽得道高僧?”

護國寺裏那些和尚還是算了。

慢慢咬着一根肉幹磨牙,醫續斷含糊道:“山東長清……有個老和尚。”

趙霁心裏一動,眼神示意沈玉林記下此人。

茶水滾了一滾,門框傳來“叩叩”聲。陳啓文擡眼便見到昨日的蛇人,背着竹箱正墊腳縮在門外。

“牛老丈已經回去了。”他想起那大惡人的故事還有些心悸,“這是個意外,并不是你的過錯,往後可以不用來了。”

蛇人喜出望外,卻還是小心地問:“不知那老丈家住何方,小人想登門致歉。”

“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那小人再去打聽打聽,不敢叨擾,小人告辭。”

箱子裏兩條青蛇“嘶嘶”有聲,并不畏懼冬日的寒冷。陳啓文心裏害怕,不敢再看,低頭沖起茶水。

“哎呀!”

他猛然一跺腳,放下水壺往門外追兩步,不見蛇人的蹤影,憂心道:“那牛老丈惡意未消,會不會……”

趙霁擰起眉頭,遲疑道:“應當不會如此,他與鄰人這麽多年都相安無事,想來已經改了。他又大病初愈,不會這樣冒險。”

他說得有理,陳啓文卻總不能安心。

上午陸續有兩三人來問藥,都是一些簡單的病症。一群豆蔻華年的小姑娘躲在牆角,偷偷往裏頭張望。

沈玉林發現了她們的行跡,被趙霁兩回涉險吓着了,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便冷着臉上前盤問。

小姑娘們吓了一跳,想跑又被死死瞪着,無措地望向柳葉兒。

柳葉兒是小姐妹的頭兒,她羞澀地眨眨眼睛,小聲道:“我們不是要做壞事,就是……就是看看醫小大夫……”

沈玉林半信半疑:“看他做什麽?”

柳葉兒漲紅了臉:“他、他好看!”

陳啓文和趙霁倚在門口,聽見那嫩嫩的嗓音喊出這樣直白的話語,俱是好笑。

醫續斷悠悠嘆一聲,合上了手裏的書冊,“天真無邪的少女最是可愛。”

這實在不像他會說的話,陳啓文驚愕回頭,懷疑起他的真假。

醫續斷沒有解釋,握着石杵慢慢搗起珍珠粉。

這些人族少女的氣味,很像巫族。

巫族已經許多年沒有新生的孩子降世,若不是他們的壽命夠長,或許已然滅族了。

心底泛起漣漪,好心情蒙上了一層陰雲。醫續斷擡眼往街道望去,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放空了思緒。

“嘶嘶——”

醫續斷垂眼,青色的小蛇盤在他腳下,吐着嘴裏鮮紅的信子,“老爺,救命呀!”

蛇叫聲讓陳啓文顫然一驚,抓着趙霁的袖子惶惶張望。

“這是三青!”

趙霁興沖沖走上前,聽着它急促的“嘶嘶”聲,問醫續斷:“三青在說什麽?”

醫續斷挑起翠綠的小蛇把玩,見她敢怒不敢言的忍氣模樣,笑道:“她來求救。”

“牛老漢!”

陳啓文拔腿就跑。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主要是練筆性質,所以大家不要擔心數據問題啦,踴躍提提意見會讓我更開心(づ ●─● )づ

感謝在2019-12-01 00:01:12~2019-12-01 19:42: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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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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