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長清僧

京郊一帶臨近皇城, 有帝王龍氣鎮壓,鮮少有作惡精怪出沒。

兔子精食素,又深居地下洞穴, 沒什麽天敵克制, 經年累月竟養出偌大一窩。

晦淨為難道:“這底下甬道無數、四通八達, 老衲只探到幾個入口。”

只是兔子洞狹小, 他們又不能進去,即使用煙熏進去, 別的通氣口也把煙氣排出去了。

醫續斷應一聲,蹲身撥開濕潤的矮草叢。草葉上的露水紛紛搖落,滴在松軟的土壤裏,輕輕一挖就掘起一塊。他略一思索,揉着指尖搓了幾下。

王公子是肉身凡胎, 晦淨待在他的皮囊裏,在幽暗朦胧的夜色看不清周遭。他只覺得眼前一花, 少年人似乎彈了一下手指,有什麽小獸飛快地竄進了草窩裏。

那淺淺的芒草叢下,蓋着一個兔子洞。

晦淨沒見過這種手段,很是驚訝了一番, 握着舍利子追蹤那疾馳的泥獸行跡。

泥獸沒有五官, 約摸指甲蓋兒大,跳進洞裏又漲大了數倍,約有半臂長,身後綴着一條蓬松的大尾巴, 有些像是貍貓。那小獸左右晃晃腦袋, 有股質樸的憨态。它各處嗅了嗅,認準一個方位便拔足飛縱, 在那曲曲折折的甬道裏不知跑了多久,才終于停住腳,立起兩只前蹄,做出暗中偷窺的姿态。

晦淨這才發覺,它已身處通道的盡處。

那盡頭處有着幽微的光亮,影影綽綽可見一座巍峨的地宮,同凡間的宮殿一般無二。

晦淨道:“怕是已化形了。”

化了人形,也就有了人的欲望,開始追逐起人間的虛榮享樂,離大道也更遠了一程。

少年人凝着眉,不知道在想什麽。晦淨不好再搭話,繼續看小獸的動作。

泥獸已偷潛進了地宮裏,縮在一排籬笆根下。那處仿佛是個菜園子,地裏種滿了翠綠綠的青菜,一畦一畦的,很是齊整。

有隊妙齡的少女背着竹簍走來,個個兔唇狼咽,露出上排的牙齒,樣貌不大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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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那人道:“奶奶今日大喜,小的們,快快把菜收拾好!”

衆人道:“是!”

她們挨個選了一畦青菜,将那青菜從頭拔到尾,動作整齊利落,極快地裝了滿滿一簍子。

泥獸跟在後頭,随她們一路穿花繞柳,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前。

殿前似模似樣地列着兩隊守衛,還是一樣的年輕女子,個個手持紅纓槍,臉上有着同樣的缺陷。言談間便知她們與摘菜的女子相熟,卻還是照着流程一一查驗了身份,還将菜簍裏的青菜挨個翻了翻,這才放人從偏門進去。

泥獸在暗處徘徊一陣,忽然抖了幾下,撲簌簌化作無數泥丸,奔湧着滾向各處通道。

這些泥丸不過螞蟻大小,滾在地上看不真切。那些守衛渾然不覺,肅着臉站在門外,任由它們滾了進去。

內殿金箔鋪地,泥丸彙聚在一處,又恢複成小獸的模樣,藏在香鼎底下。

不知過了多久,有道豔紅的裙角迤逦拖過。晦淨凝目細瞧,見那細滑光亮的布料上頭繡着朵朵祥雲,一輪皎潔的明月掩映其中,還有許多小巧的金桂點綴其中。

有拍桌子的聲音傳來,那女子恨道:“這冤家也不知在盤算着什麽,一說成婚便推三阻四,實在可惱!”

“奶奶,咱們在這地宮裏潛心修煉,不知何等快活。為何要與虎謀皮,去惹那難纏的仇家回來?既然殷老爺不肯,這親事與盟約,不若便……都算了?”

“算了?”那女子冷哼一聲,随即便有耳光聲傳來。

一個素衣的女子跌倒在地,捂着臉低聲啜泣,“奶奶一意孤行,自招罪愆,災禍還會遠嗎?素月一心為奶奶,雖死無悔!”

“來人!”

那女子揚聲喚來守衛,看着素月被壓在地上,擡腳碾了碾她的臉,“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奶奶是昏聩無道的主子,可惜了你這丹心死谏的忠臣!”

素月滿眼的淚,閉着嘴不再言語。

她的臉并不像那些人一樣存在缺陷,一張鵝蛋小臉很是秀致,梨花帶雨的模樣哀婉而清麗。

那女子厭煩再見到她,命人将她押下去關起來,又召了心腹來商議婚事。

晦淨聽得雲山霧繞,只隐約知道地宮裏住着位殷老爺,很得“奶奶”的歡心。兩人謀劃着什麽事情,極可能惹上一個大仇家,“奶奶”便要靠結親來鞏固聯盟。

如此說來,那位素月施主倒真是一片丹心。

晦淨嘆口氣,卻聽醫續斷道:“王公子的生魂在裏頭。”

“這是何故?”晦淨訝然。

醫續斷指尖微動,那小獸偷着溜出內殿,沿着牆根轉悠了幾圈,往一處偏點潛行。

這處不像方才那麽豪奢,卻也瑪瑙為頂、白玉做柱。殿中一個兩層的翠玉寶鼎,裏頭染着不知名的香料。

凄迷袅袅的青煙後,紫檀的雕龍寶座上坐着個英偉魁梧的漢子,穿一襲蒼綠的袍子,正用拇指上的玉扳指輕蹭鼻子。

他的鼻子仿似鷹溝,目光銳利,神色冷硬,不知在想到了什麽,揚唇冷笑了一聲。

醫續斷道:“是只蒼鷹修成的精怪。”

殷老爺,鷹老爺。晦淨略一琢磨,為這直白感到好笑。

“可他與王公子有什麽幹系?”

晦淨修行日久,也有些降妖伏魔的本事,見到多了,也算有些見識。這世上有風流浪蕩的女妖,慣于美色惑人,專門吸取男子的精血;也有醉心權勢利欲的男妖,各處害人圈地,收攏勢力,妄圖建立自己的王國。

入世的妖怪多數如此。還有少數殘忍嗜殺不問緣由的,不分男女,幾乎都被有德行的隐士修者們降伏鏟除。

王公子家宅安寧,晦淨并不曾發覺妖邪的污穢氣,這才沒懷疑過王公子之死。

那位殷老爺拘着王公子的魂魄,到底是随性而為,還是……

晦淨皺起眉頭,能讓兔子肯與天敵結盟,即使有着男女私情,背後也必然還有着極大的利益。

那王公子又是憑什麽成了其中的一環?

醫續斷道:“或許是沖着你來的。”

這世上的生靈不計其數,同一天同一個時辰降生、喪命的不知多少,怎麽偏偏是王公子被和尚占了皮囊?

晦淨自忖一介老僧,感通寺也不算什麽名剎,并無值得圖謀之物,便搖頭道:“他們說那仇家極其難惹,老衲孤身一人,哪裏值得這樣看重?若是為了舍利子,也可以一早潛入寺中佛塔盜走,老衲的弟子都是凡僧,并不是他們的敵手。”

可舍利子并沒有失竊。

醫續斷冷哼一聲,“那便是沖着在下了。”

不管是晦淨的舍利子,還是他那即将頓悟成佛的機緣,以醫續斷對成聖的執着,一個都不會放過。他也确實不負所望,非但收留了晦淨,還計算着他成佛的時間,預備複制一次皇甫雲的飛升過程。

“醫施主……”晦淨目露擔憂。

醫續斷輕笑一聲,仿佛皚皚雪山之巅,顫巍巍綻放的雪蓮。

只有無用的廢物,才一心鑽營這些蠅營狗茍的鬼蜮伎倆。便是讓那人算無遺策,結果也不會如他所願。

但這線還可以放長一些,借此多賺一點功德。

随手結起印花,醫續斷輕吒一聲,晦淨便見那泥獸如高山拔起,土刺一般從地底直插出來。

成群的兔子被土翻出來,晦淨被撞的一踉跄,見那數以萬計的兔子四散着倉皇奔逃,大的、小的、白的、灰的、黑的、花的,目不暇接。

有只蒼鷹低空盤旋,顧忌着不遠處的皇城,唳聲低沉不敢傳遠。

“看劍!”紅裙子的女子柳眉倒豎,恨得咬牙切齒,一把雪亮的寶劍狠狠一揮,刺向那面如冠玉的少年人。

醫續斷随手彈斷那中看不中用的長劍,将人反手一扭推去晦淨懷中,又挑起一丸泥團疾射遠遁的飛鷹。

“嘎——”

“阿彌陀佛。”晦淨将女施主推開,有些茫然問道:“緣何聲同烏鴉?”

這當真是蒼鷹嗎?

醫續斷不理他,在那高聳的土刺上拍拍,便見堅硬的石壁層層剝落,露出幾個面如白紙的人族少女。

柳葉兒還有一些知覺,被濕涼的夜霧撲在臉上,依稀望見小郎中那雙凜冽幽深的明亮眼眸。

“睡吧。”醫續斷在她眉心一點,見柳葉兒合上眼睛,這才把人挨個裝進袖子裏。

晦淨在旁幫忙,見這些少女都被兔子攝取了精魄,臉上道道蜿蜒的血紋,不像是傷口,倒像是極深的裂痕。

都是绮年玉貌的清秀少女,有了這樣的缺陷,恐怕畢生都不能展顏。

晦淨自己看破了色相,卻知道世人多愛以貌取人,不由嘆了口氣:“醫施主可有法子醫治?”

“小事。”

醫續斷并不在意,撿起奄奄一息的飛鷹,又将那母兔子打回原形,用一根草繩綁縛起來,提溜在手裏,慢步往京城裏去。

一輪紅日跳出雲海,萬條霞光照耀天地,四周靜悄悄的,一只雪白絨兔探出頭來,紅着眼睛望向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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