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長清僧

清晨時分, 禦街上已漸次有了鼎沸的人聲,偶爾有巡城司的兵衛走過,帶起一陣铿锵的金屬聲。

晦淨客氣地謝絕了攤販的招徕, 憑着記憶往醫館去。

陳啓文快步把人迎進門, 探頭向外張望一陣, “怎麽不見醫先生?”

“阿彌陀佛。”晦淨雙手合十, “醫施主護送諸位女施主回家,稍後便至。”

“柳姑娘她們找回來了!可有什麽損傷?”

晦淨遲疑道:“醫施主有法子, 應當不礙事。”

陳啓文松了口氣,搬把椅子坐在門口,曬着暖洋洋的日光打盹。

趙霁有些困頓,擡手喝了一口濃茶,朝沈玉林道:“此事已了, 咱們也回府吧。”

陳啓文還想聽醫續斷說說夜裏的經歷,便道:“王爺與沈兄回府修整, 我借宿在醫先生這裏囫囵歇歇。”

趙霁臉色一暗,沈玉林忙道:“醫先生沒有客房了。”

陳啓文道:“先生夜裏不睡,東廂是空的。”

趙霁嘆了口氣,大步出了門, 跨上宣王府的馬車。沈玉林緊随其後, 翻身馬上護衛在側,湊近軟簾處小聲道:“陳生與醫先生是君子之交。”

“本王與啓文終究……”

嘆息聲湮滅在風聲裏,馬蹄噠噠轉過街角,正與歸家的少年人相遇。

他的步态從容優雅, 比起自小培養儀态的王族也不遑多讓。身上寬松的袍子色若新雪, 看不見一絲褶皺,悠悠然走在街上, 每一步都像是沙汀水上的白鶴,不為物累、不為塵羁,閑散又矜貴。

白玉誰家郎。趙霁掩上簾子,靠着車壁緩緩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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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淨簡單用了一些茶點,忽然便聽陳啓文雀躍喊道:“醫先生!”

醫續斷在晦淨對面坐下,将草繩系着的兩只小妖丢到地上。那鷹被泥丸打破了腹部,縮在地上不動彈,兔子倒精神些,還在忿忿地蹬腿。

陳啓文抓着兔耳朵将它拎起來,笑問:“這是先生打的野味?可惜我不會拾掇,不若送去前頭的館子裏,請人代為烹饪。”

“阿彌陀佛。”

晦淨是出家人,有些聽不得這樣的腥膻話,連忙解釋道:“這不是山間尋常野物,乃是兩個修煉成精的鷹妖、兔妖。”

修成了人形,再吃就要傷陰鸷了。

陳啓文聽說是妖,唬的一把将兔子丢下,狐疑地将兩個小東西細看一番,“它們……它們抓的柳姑娘?”

醫續斷颔首,“兔子成精化形,面貌總有瑕疵。以美貌女子的精魄蘊養,可以修複容顏。”只是有傷天德。

“那這只鷹……”

醫續斷道:“兔子的姘頭。”

“姘……姘頭?”陳啓文愕然。

他倒不是驚訝于這場跨越種族的戀愛,而是意外于這清妙高跱、從容雍雅的醫先生,竟然知道這樣粗俗的詞語!

兔子對這個詞并無反應,趴在昏迷的蒼鷹身旁,有些猶豫地舔着它的傷口。醫續斷擰眉将兔子撥開,不讓它吃鷹血,手指蘸着茶水飛快畫個招魂陣。

“這樣能召回王公子的魂魄嗎?”晦淨站起身,緊緊盯着地上的水漬,“是否有老衲可以出力的地方?”

醫續斷的臉色不大自然,仿佛有什麽不決之事,連帶氣氛都凝重起來。陳啓文與晦淨不敢再搭話,生怕壞了他的術法。

郎豔獨絕、仙人之姿的醫先生擰着眉,思考着要不要把圍觀的兩人趕走,最後還是沒有開口,揚手跳起巫族溝通天地鬼神的舞蹈。沒有鼓樂吹笙的伴奏,這樣突兀地跳起粗犷奔放的舞蹈,舞者又是這樣孤清凜冽的人,旁觀的兩人吓了一跳,挨在一塊不知如何是好。

這就像鐘馗穿上石榴裙、西施倒拔垂楊柳,醫先生這樣皎潔如月的璧人……

陳啓文默默看了半晌,恍惚想起一個貶義的詞彙,似乎在自己的家鄉,是用來形容那些有病不吃藥、專門裝神弄鬼喝香灰的奇異職業。

這個詞叫——巫婆。

這種行為叫——跳大神。

所幸這樣幻滅的場景并沒有持續太久,對于醫先生形象突變的震驚被眼前所見取代。

在那皮毛帶血的蒼鷹頭上,浮空顯露出一片茂密的樹林,有一隊人馬從林間小道奔來,打頭的那人露出臉龐,赫然便是晦淨如今這張臉。

這是王公子。

晦淨凝神細瞧,就見王公子彎弓搭箭,鮮紅的箭翎流星一般,紮進了一只野狐腹中。

天上盤旋着一只蒼鷹,日光投下的影子大如鬥,籠罩在王公子的臉上,仿佛在樹下遮陰。那是王公子自己豢養的猛禽,專門用來打獵。

它在天上搜尋到獵物,便俯沖着将它們驅趕到王公子附近,等獵物被一箭射翻,就飛過去啄食它們的心肝。

王公子很滿意它撕扯血肉的兇戾模樣,張嘴哈哈大笑。

誰知那鷹吃完的東西,忽然振翅撲向馬上的主人,揚起漫天風沙。仆從們被迷了眼睛,拉着缰繩穩住馬,揉開眼見便見王公子頭朝下跌到地上,摔了一個倒栽蔥。

“少爺!”仆人們跳下馬,飛快跑到王公子身旁。

遠處有個老僧信步走來,眉須都已花白,卻不見老邁殘朽的疲憊,背脊挺直,氣度昂揚,臉色紅潤,精神矍铄。他穿着樸素的半舊直裰,臉上恬然自适,不知參破了什麽佛理,露出會心一笑。

陳啓文低聲問:“這是晦淨大師?”

“是老衲。”晦淨輕嘆一聲。

突然看見自己的臉,再想起感通寺後那三尺見方的安身矮墳,心底的古井難以自持地泛起波瀾,酸酸澀澀的,又有些莫名的感慨。

仆人們對那老僧視若無睹,僧人也未察覺到面前的駿馬,自顧自穿過馬身走到了王公子面前,然後倏忽一下被吸進了他的身軀。

“王公子”嘤咛一聲,抖了抖眼皮。

仆人們欣喜若狂,抱着他上了馬,一行人快速出了林子。

馬蹄揚起大片的煙塵,那蒼勁的雄鷹在低空繞了幾圈,兩只利爪虛虛一抓,又飛入蒼穹看不見了。

“它是王公子養的鷹?”陳啓文瞧着地上那奄奄一息的蒼鷹,想不透它為什麽要害王公子。

晦淨道:“王公子尚且年輕,又只是一個普通的富人公子,還降伏不了這樣的精怪。這殷老爺已有些道行,必然是刻意接近王公子,伺機暗害于他。”

醫續斷點點頭,“和尚會占王公子的皮囊,也是因此。”

“那就更奇怪了。”陳啓文撓撓頭,“莫非它們要幫晦淨大師延續壽命?可它們又是如何得知,晦淨大師會在何時圓寂,又篤定他會路經王公子打獵的地方?”

“對凡人來說,自然是難。但它們是精怪,身上都有一些手段,要知吉兇禍福,略略掐算一番便能知曉了。”晦淨比陳啓文知道的多一些,說着就想嘆氣。

醫續斷不管他們怎麽猜想,擡手在殷老爺胸口一劃,便見那柔順光滑的皮毛如豆腐一般,輕輕巧巧的裂開一道縫隙,露出裏頭血色鮮紅的內髒。

“來。”

他屈指在虛空處一勾,殷老爺小巧的心髒一縮,有什麽從裏頭抽離,依附在那玉色的食指尖上。

“這是王公子的魂魄?”陳啓文湊近細看,見他指尖托着一團小小的透明泡泡,依稀可以看見王公子的臉容映照其上。

這就是人的魂魄嗎?他怔怔在一旁出神。

晦淨合掌念聲佛,問醫續斷:“老衲該如何将王公子的身軀讓出來?”

醫續斷摩挲着指尖,并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道:“你在他的身體裏待了許多時日,已漸漸契合,若是你願意,還可以借此再活數十年。”

晦淨聽出他話裏的暗示,問道:“若是醫施主,會如何抉擇?”

“自然是活着。”

巫族沒有魂魄,死便是死,再無可能轉世,便是身化輪回的後土也無計可施。若是他有這樣的奇遇,便絕不可能再将身軀讓出。

只要他還活着,便還有無數機會扭轉乾坤。

晦淨微微一笑,搖頭道:“我佛慈悲,老衲不願如此。”

聲色愛欲、貪嗔癡恨,都是空幻罷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執着?他心底一片寧靜,沒有不甘,也沒有怨怼,更不曾畏懼,連遺憾都很淡,整個人都輕盈起來,仿佛從一個無形的枷鎖裏掙脫,消散在天地之間。

像一朵雲,一岫風,一陣平明的雨,一次初生草木的呼吸。

“和尚。”

晦淨睜開眼,他還在王公子的皮囊裏,面前站着這個清曠玄遠的少年人,聽他道:“你将要成佛了。”

佛?晦淨心裏空蕩蕩的,想了許久才想起佛是何物。

他看向熙熙攘攘的紅塵,又朝西天張望一眼,心底隐隐生出一股抗拒,卻還是道:“阿彌陀佛。”

太陽還在中天高挂,荊釵布裙的婦人們穿梭在攤販間,細心挑選着午飯要用菜蔬,忽然有人瞥向了西方,張嘴驚呼:“呀——”

“晚霞怎麽這就出來了?”

百姓們駐足向西方看去,不明白那瑞氣千條的異象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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