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長清僧

帝王承命于天, 言稱“天子”。

國內每有異象,便是上天示警,動辄舉國皆驚。若是動靜太大, 天子還要降下罪己诏, 以平息上天怒火和百姓驚惶。

諸如天臺縣那場無故的雷火、京都野寺裏作祟的天女畫壁, 即使是皇帝, 也不可能把消息全都捂緊了,不透一絲兒風出來。朝野已為這些事吵了數月, 漸漸又扯出立儲君的舊話,将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牽強附會到國無承繼上。

趙霁每日流連在坊市間那座小小的醫館裏,連內宮問安都免了,便是在避嫌。

但如今這嫌, 已是避無可避。

——京都出現祥瑞之景,應兆在西方。

宣王府便建造在西面。

百姓們争相看天邊盛景, 擠在街頭摩肩接踵,交頭接耳十分喧騰。朝堂裏的大人們望見那不合時宜的晚霞,卻不能像庶民一樣安坐瞧熱鬧。

“锵锵——咚——”

開道的鑼鼓聲很快響起,百姓們時而被諸位大人的儀仗驅散開, 又自發地重新彙聚在一處, 望着各府的馬車竊竊私語。

“曹大人、王大人、歐陽大人等人,又進宮去了。”

“哎喲您不知道,這幾位老大人回回都要直言犯谏,聽說咱陛下都不喜歡見他們……”

這樣的朝堂碎語, 也不過白話兩句, 說多了便要招禍。他們默契地住了嘴,又對那絢爛的晚霞作出許多猜測。

“照俺說, 恁大的金光,得是吉兆!”

只要不是連月的雨、連年的旱,或是大片的蝗災、地龍翻身、瘟疫、天花,天上有什麽古怪,都不能引起百姓的恐慌。至多心裏嘀咕幾句,照舊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安安穩穩、本本分分的過日子。

着急的都是上頭的,沒見着貴人們都進宮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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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霁還在睡夢之中,并不知道自己已在無形中被頂到了風口浪尖。沈玉林倒是被喚醒了,他在王爺門前徘徊良久,還是沒有進去。

宣王府這時候最惹眼,一動不如一靜。

他坐在階前新砌的花圃邊,抱着佩刀看四周的亭臺樓宇。

兩任天子都子嗣稀薄,太|祖一脈只有宣王一個,當今膝下則只幾個公主。公主們除了已嫁人的,其餘都養在深宮裏。這西面一片的貴人府邸,除了宣王爺這個宗室,剩下的都是一些煊赫得寵的臣子。

兆在西面,哪個臣子敢認?

那只能是應在皇室頭上。

只是這晚霞,沈玉林擡眼望去,總覺得和那個驚鴻一般的少年人脫不了幹系。

只希望陳啓文心裏還記着王爺,不要由着他們把王爺逼上絕地。

寄予厚望的陳啓文,剛被一只兔子精掀翻在地。

他捂着心口粗喘一聲,梗着脖子不敢亂動,“姑娘,有話好說,能否先把劍放下?”

那姑娘握劍的手很穩,半點不容商量,“這陣法怎麽破!”

陳啓文躺在地上,小心地觀察她的神色,嘴裏道:“小人不曾看見什麽陣法,也從來沒有習學過此道,不如去觀裏請個天師來瞧瞧?”

“休要裝瘋賣傻!”

那姑娘挽個劍花,青鋒直指陳啓文咽喉,“別想耍什麽花招,你若不将他們救出來,我便摘了你項上人頭。”

這姑娘柔婉清麗,卻不像是人,她又一心要救那兩只妖怪,可見必是同夥。

陳啓文松了口氣,他胸前的衣襟裏放着醫先生給的劍囊,專門克制妖邪,這姑娘若是人,還難辦一些,是妖倒不怕了。

他微微放松了背脊,讓自己躺得舒服一些,眼風朝窗外瞥去。

也不知道醫先生和晦淨大師怎麽樣了。

那姑娘卻看不得他這樣閑适,擡腳在他腿上一踢,“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陳啓文和她眼眸一對,“姑娘眸光清正,不像是殺人如麻的惡徒。”

那姑娘眼神閃爍,偏頭看向地上的兔子。

那只兔子通體雪白,一雙眼睛紅如寶石,鼻子也是幹淨溫柔的粉色,既不肥碩也不瘦弱,皮毛油光水滑,很招女孩子喜歡。只是脾氣有些兇。

陳啓文試探道:“姑娘也是兔子?”

“是。”姑娘神色坦蕩,“我并不想與你家主人結仇,但我家奶奶是一定要救的。”

月蘭姊妹曾在這裏住過一段時日,陳啓文與她們相處久了,沒發覺什麽與凡人差異過大的地方,便不覺得生性善良的妖怪是可怕異類。

對方又是溫和無害的兔子,他便柔和了神情:“姑娘可否容在下起身?醫先生有要事,還不知幾時回來,這陣法陳某也當真是愛莫能助。”

“我叫素月。”她收了劍,挨在最能靠近兔子的距離,定定望着它,連眼睛都不眨。

陳啓文捶着酸疼的背,摸到椅子上坐下,被她那專注的眼神一驚,隐約升起一點念頭。

“發生何事?”

這聲音清清泠泠的,像月下解凍消融的淙淙冰溪。陳啓文眼睛一亮,果然見醫續斷站在門前,一襲嶄新整潔的雪袍垂地。

“醫先生!”他快步迎上去,“晦淨大師呢?”

醫續斷淡淡瞟一眼暗自戒備的素月,邁步走進醫館裏,“他在我身旁,你瞧不見。”

陳啓文頓住腳,睜大眼睛使勁張望一圈,“那、那王公子他是不是……”

醫先生剖開鷹腹取出王公子的魂魄後,晦淨大師便說要将身軀交還,絲毫沒有為自己考慮的私心。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份誠善慈悲感動了西天的佛祖,晦淨大師突然便有所頓悟,将要成佛了。

陳啓文只見過大雄寶殿裏的鍍金佛,沒有見過活生生的佛,尤其是晦淨還與他相熟,這滋味實在新奇。

聽說妖精渡劫飛升會有劫雷,當初天臺縣便有雷火異象,只是他與趙霁全不記得了。不知道成佛會不會有?

陳啓文興致勃勃,可惜醫續斷不許他圍觀,便将晦淨帶了出去,留他一個人被素月放倒。

如今看來,這是沒成功?

“王公子已打發城隍發送原籍。”醫續斷把玩着琥珀色的舍利子,看向透明的晦淨,“你等會就要轉世去了,有什麽交代的沒有?”

陳啓文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有空無一物的座椅。

“阿彌陀佛。”

晦淨坐在空椅子上,面色恬淡。他本就心有遲疑,不能前往靈山,是他不夠心誠,倒不覺得失落。

“昨夜城外論禪,老衲愚魯不曾參透,還請醫施主告知答案。”

昨夜醫續斷問他,凡人的五勞七傷從何而來。

“《素問》,”少年人嗓音清淡,語調裏沒有什麽起伏,“醫經裏最先有五勞七傷的說法,換到你們和尚那裏,便說全是因貪嗔癡三毒而起,其實……”

他倏忽一笑,眼底翻湧出一縷刻骨的惡意:“凡人都是仿造聖人捏出來的,聖人什麽樣,凡人便什麽樣。除了那移山填海、毀天滅地的本事沒有,旁的五毒俱全。”

不巧的是,他的佛也在其中。

晦淨神色變幻數次,最終還是歸于平靜。

他心裏有什麽東西坍塌了,卻又在廢墟裏重新建造起一座新的佛塔,那不再是對于誰的信仰,只忠于他自己的信念。

他合掌念聲慈悲,笑道:“多謝醫施主解惑。如此說來,五蘊三毒的源頭出自聖人,可聖人的執妄,又是從何而來?”

醫續斷不料他會有此一問,倒被他給問住了。

晦淨卻不求答案,他看一眼醫續斷手裏的舍利子,那是他一生的修持積累,也什麽都不是。

“老衲該走了。”晦淨站起身,“希望來世可以找到答案。”

“和尚。”醫續斷将人叫住。

晦淨站住腳,聽他道:“若還要出家做和尚,不如當個武僧。”

“做不做和尚都是一樣修行,”晦淨笑意淡泊,卻還是接受了這個建議,“若老衲還記得,便做個武僧吧。”

屋裏忽然便現出一圈圈的波紋,陳啓文愕然看去,卻什麽也看不見。

“殿下。”

兩個綠袍子的小人似模似樣地朝醫續斷作揖。他們的身量不足掌寬,長長的髭須垂在腳邊,兩顴肉肉地鼓起,看起來憨态可掬,一點也不像來自鬼氣森森的地界。

“帶他去吧,照着流程便是了。”

醫續斷揮揮手,将那粒小巧的舍利子扔回晦淨懷裏,“一顆舍利子太便宜你了,這賬暫且記下,日後再讨吧。”

晦淨握着珠子,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首問他:“醫施主早算準了老衲将要成佛,想以此做些什麽?”

“無論是什麽,失敗了便不足提起了。”醫續斷負手而立,顯露出一點少年人的倔強。

晦淨輕笑一聲,擡腳前往冥界。

那波紋猛地顫了一下,又消失不見了。陳啓文見醫續斷不再說話,便小心問道:“晦淨大師還在嗎?”

“投胎去了。”

醫續斷撩起眼皮去看素月,随腳将那陣法裏的兔子踢出去,“滾吧。”

素月慌忙将兔子抱住,匆匆往城外逃遁。

“先生就這麽放了?”

醫續斷皺眉,“留着做什麽,看兩只母兔子情愛糾葛?”

“糾葛的……不是和這只鷹嗎?”陳啓文張大嘴巴。

原來兔子們已經這麽會玩了?

作者有話要說:

您的法海小可愛安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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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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