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胡四姐

尚生與胡四姐交往過密, 漸漸露了行蹤,尚家宅院便開始有流言傳出,說是招了妖怪。

尚老爺很是憂心。他将兒子喚來, 見人很是萎靡, 連忙問他:“可是哪裏病了, 還是……還是夜裏瞧見了什麽?”

尚生不敢言明, 只拿話胡亂搪塞。

尚老爺疑心是妖怪迷住了他的心智,又恐妄動惹惱了它, 只好仍令尚生回小院去,自己暗中求訪高人。

燕赤霞便在這時登門了。

他騎着新買的小毛驢,穿一身半舊的短褐,酒剛喝到了微醺,方正的臉膛紅彤彤的, 觀之有浩然正氣。

尚老爺見他面生,摸不清他的底細, 只好先迎到廳中探話。

“在下姓燕,祖籍陝西。”

“原來是陝人。”尚老爺見燕赤霞昂藏八尺的漢子,體格很是健碩,更像是個武者, 便小心問他:“不知燕壯士此來, 所謂何故?”

燕赤霞觑一眼尚生的院子,“我是來找妖精的。”

尚老爺心中一動,湊到他近前,壓低了聲音:“依壯士所見, 那妖精……在何處?”

“令公子的院子裏。”

燕赤霞和他們打的交道多了, 問答都有些大同小異。他撥了撥腰上的酒葫蘆,把自己尋妖的緣故告訴尚老爺。

“在下父母早亡, 與弟弟拜入深山學藝。燕某學成下山後,終年在外游歷,今次回來,才知道弟弟被妖精蠱惑而死,這才特意前來尋仇。我尋它已尋了數千裏,如今在泰山腳下發現它的蹤影,若不盡早除掉它,下一個被害死的,就是尚公子。”

尚老爺一想尚生形銷骨立的模樣,心中大為驚駭。

他幾乎立刻就相信了燕赤霞,并且都站在了受害的一方,對那妖精很有幾分同仇敵忾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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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敢問可有降妖的章程?”

燕赤霞瞧一眼天色,低語道:“需備下兩個陶瓶,還有一個豬膀胱。”

他是劍修,降妖向來都是提着劍上陣厮殺,從來不搞術士那些花裏胡哨的把式。但這回事關他弟弟的魂魄,就不得不迂回一些。

尚老爺也幹脆,很快把東西準備好,交到了燕赤霞的面前。

豬膀胱是從新宰的豬肚子裏掏出來的,還流着新鮮的血液。燕赤霞定定看了兩眼,有些想要哀嚎。這法子是他從醫續斷那裏問來的,只來得及練習幾遍咒語,尚未實施過,心裏沒什麽底氣。

但尚老爺就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燕赤霞只能穩住臉色,端出成竹在胸的沉穩模樣。

天一擦黑,下人們都不再外出走動,廳裏燃起了蠟燭,照得燈火通明。

尚老爺催促道:“燕先生,請快快做法吧!”

燕赤霞照着方位擺好兩個陶瓶,确定胡家姊妹已翻牆進了院子,嘴裏便開始念起咒語。

胡四姐今夜穿了一襲暗色的衣衫,整個人比初見時更孤清疏離。她淡淡看着尚生,對那俊俏的臉容視如平常。

尚生不曾發覺,還像昨夜一樣上來求歡,嘴裏道:“怎麽三姐也來了?”

胡三姐坐在窗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四姐,“我來瞧瞧,無須管我。”

尚生還當是姊妹兩要效仿娥皇女英,誰知道三姐媚則媚矣,待他卻并不親熱。他也只好熄了心思,專心讨好四姐。

胡四姐将他的手推開,露出狐貍的獸瞳:“我如今已勘破了色相,要專心求訪仙道,再不能同你厮混。”

尚生茫然道:“這是什麽意思?”

他們相好不過半月,卻很是甜蜜,雖有那婦人的事情惹惱了她,卻也誠懇賠過罪了。怎麽無端端就說出決絕的話來?

胡四姐道:“我貪戀你的美色,這才和你厮混半月,如今勘破了,自然便不來了。”

這話換成了男子來說,便是頂頂薄幸絕情,可出自于傾城美人之口,卻只覺得極不真實。尚生讷讷半晌,想起那婦人的調笑:“她們事後還付給你銀錢?”

卻原來,他這是被她們姊妹玩弄了?

尚生口中苦澀,忽然想起書櫥裏那本《株林野史》。他看書裏夏姬夫人的繡榻風流,羨慕玩弄她的那些男子,卻原來對夏姬夫人來說,竟是她玩弄那些男人?

“男為天,男貴女賤,婦人以貞順為上。你們怎敢……怎敢如此罔顧倫常理法!”

尚生說不清是憤怒多一點,還是恥辱多一點。他只覺得胸中燃着熊熊的火,恨不得把這兩個嬌滴滴的美人衣衫撕碎,用最粗暴殘忍的方式**她們,讓她們再也不敢拿他戲弄取樂。

他可以朝三暮四,可以拈花惹草,但她們不可以。她們應該昂首期盼着他的垂憐,每日等在閨房裏,卑微地乞求他的雨露。

胡四姐不明白他的憤怒,她問尚生:“我一劍便可以殺死你,我為什麽比你卑賤?”

尚生啞然,這才想起她異類的身份。

胡三姐掩唇一笑,聲音裏透着慵懶:“你不懂,他們人族男子便是這樣的。你就是公主、天女,他只是個賣油郎,你與他相好,也要對他低眉順眼,不然他總是這樣氣急敗壞,認為有辱于他的男子尊嚴。”

胡四姐對人族的規矩不感興趣,她只道:“從前的日子你我都很快樂,誰也不曾虧欠誰。如今雖散了,我也保你性命。”

她今夜帶三姐來,就是讓尚生放心,她們姊妹都不會出手害他。至于此後他會不會惹上其他的狐貍,就不是她們操心的事情了。

胡四姐惦記着泰山考核,把話說清楚了,便去拉三姐的手:“咱們走吧。”

“哪裏走——”

天際驟然傳來一聲暴喝,有層天網兜頭罩下,胡家姊妹反應不及,被什麽東西裹着,極速飛進了一個幽室裏。

尚生愕然瞧着這一幕,反應過來便快步追着那黑影,一路跑到了前廳。

他父親坐在堂上,一旁站着個高大偉岸的男子。那男子很是臉生,懷裏抱着兩個瓶子,正拿豬膀胱蒙住瓶口。

——她們被裝進瓶子裏了。

尚生又驚又怕,不敢讓旁人知道自己和狐女有染,只能白着臉坐在一旁。

燕赤霞瞥他一眼,掏出小旗結陣,将狐貍們困在瓶中,徹底不能動彈。這樣的慫包他也見得多了,比起那些對妖精癡心不改的多情種子,一看姘頭被抓就尋死覓活的,這樣怯懦的更省事一些。

尚老爺也對尚生的表現很滿意。

家裏雖然進了妖怪,卻不宜大肆宣揚出去,如今妖精被抓了,他們只要當沒有這回事就好。至于那妖精在他的院子裏都幹了些什麽,等這個陝人走了,他們父子可以私底下慢慢說。

家醜不能外揚,否則敗壞了門風不說,還影響他将來的仕途。

“燕先生辛苦!老夫已備好酒菜,還請先生賞光!”

燕赤霞被勾起了酒蟲,卻不大放心那兩只狐貍。他猶豫了一瞬,擺手道:“席便不吃了,在下還得趕着去處理這兩只妖精。”

尚生張張嘴,想問他會如何處置她們,當着父親的面卻不敢說話。

三姐想害他性命,四姐把他當個娼婦玩弄,她們的死活,他實在不必再去管!尚生自我寬慰一番,眼見燕赤霞提着瓶子要走,卻鬼使神差地拔了他的旗子,用旗頭上的尖钺朝封口的豬膀胱刺去。

“放肆!”

燕赤霞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旗杆,手上用力一拉,将尚生掼在地上。

尚老爺大驚失色,一疊聲問:“可是那妖精的迷惑還未解?這孩子是失心瘋了嗎!”

燕赤霞冷冷瞪一眼尚生,見他眼中也密布迷惘驚駭,心底頓生詫異。

他不敢再耽擱,騎上毛驢飛快往泰山馳去。

月明星稀,高聳的泰山依舊沉默伫立,仿佛支撐星河的天柱。

少年人端坐在山巅之上,雪色的衣袍肆意舒展在地,他正盯着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發呆,手裏慢悠悠的晃着龜甲,不知道在蔔算着什麽天機。

燕赤霞腳步停了停,還是把瓶子放在他身後,搓着手朝他道:“今夜沒給你捕獵妖怪,母狐貍吃不吃?”

醫續斷扭頭掃一眼瓶子,不甚感興趣:“大的那個才殺了三個人,小的算修了仙途,兩個都柴而無味,不吃。”

燕赤霞便有些局促起來:“那你還幫不幫我?”

他有些怕,若是拖得久了,興許他那個愚蠢的弟弟魂魄都要散了。

醫續斷嘆了口氣,背着身子不看他,“你下山去,我叫你才能上來。”

“這是什麽緣故?”燕赤霞不肯走,“我留着給你護法,那兩個狐女多少有些道行,若是有什麽變故,你還能有個照應。”

“不走,便不幫。”醫續斷的聲音涼涼的,向天上缥缈的冷月。

反正不是他的弟弟。

燕赤霞知道醫續斷的性子,再啰嗦下去恐怕他真能撒手不管。

到底顧念着手足同胞之情,他幽幽嘆口氣,谄媚道:“我去給您打只妖怪回來,您請便。”

燕赤霞的身形矯捷的像只鷹隼,很快便掠下山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醫續斷站起身,擡腳踹倒兩個陶瓶,看它們骨碌碌滾在山石上,揚手跳起巫族的舞蹈。

在京城的那些日子裏,他做了許多實用的藥粉,配合他這副強健的巫族體魄,即使不用巫術,也可以從容的在這世間行走。

但計劃永遠是趕不上變化的。

至少給燕赤霞的弟弟招魂這件事,藥粉是辦不到的。他的指尖血倒是能夠溝通冥府,但血脈珍貴,還不如認命跳起巫祈之舞。

一縷青煙從瓶中彌散出,漸漸凝成一個不甚清晰的人形。

醫續斷停下動作,盤算起怎麽讓燕赤霞償還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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