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造畜
燕赤霞在土裏扒拉了半天, 掏出一條臂粗的蚯蚓。
“嚯!成精的蚯蚓千載難逢,醫先生,你可真是撿到寶了!”
醫續斷涼涼凝他一眼, 燕赤霞又悻悻的将濕滑無骨的蚯蚓埋了回去。
他雙手交叉靠在腦後, 跟随在少年人身側, 行走在無邊的枯黃草叢裏, 看着開闊高遠的秋日晴空,想起那個害自己淪為仆役的弟弟, 磨了磨後槽牙。
爺娘去的早,他一把屎一把尿把人帶大,又帶着他一起拜進了劍宗修道。結果就一眼沒看住,他便被個公狐貍迷的團團轉,還把命給丢了。
他想起那晚在泰山之巅, 那道行盡毀的混賬,讷讷喊他兄長。
燕赤霞一抹臉, 認命的嘆口氣。
醫先生助那混賬轉世,他給人做做雜活,不算委屈。
“這兩只狐貍你準備帶到哪裏去?”他拔開葫蘆塞子,仰頭吞咽下一口烈酒, “我是找不到妖怪給你吃了, 不然烤狐貍吃吧。”
醫續斷睇他一眼,“胡四有些仙緣,将來或可做個散仙。”
燕赤霞臉一黑,“那仙緣從何而來, 還用我給你說?”
要不是他那弟弟不成器, 怎會輪到胡四姐那個狐女!
“為他人作嫁衣裳,也是你弟弟的命。”醫續斷含笑看一眼蒼穹, 眼底泛着冷意,“胡四留着還有用,你要是悶得慌,胡三可以拿去消遣。”
燕赤霞眼珠一轉,欣然奪過一個瓶子,将胡三姐倒了出來。
胡三姐已現了原形,是只灰撲撲的成年狐貍,困得久了還有些骨瘦嶙峋。她見面前站着兩個男子,下意識想要擺出妩媚風流的姿态,卻被燕赤霞兜頭抛下一根繩圈,套住了細瘦的脖子。
胡三姐有些發懵,連醫續斷也朝他投去異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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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赤霞卻很是自得,他曼聲吩咐道:“以後每日為我打回三只妖怪,祭醫大人尊口,若是少一只,便罰你鞭笞三百下。”
胡三姐尖聲叫嚷了一陣,被燕赤霞拿酒葫蘆抽了兩下,打得神魂俱痛,再不敢又異議。
“這也是為你自己贖罪。”
燕赤霞很滿意她的乖覺,牽着繩子看她跑在前頭,扭頭朝醫續斷咧嘴笑問:“這個主意好不好?”
醫續斷不予置評,只拍着剩下的那個瓶子,朝京城的方向沉思。
揚州那個扯絮的婆子,和胡廿三厮混在一起,而胡四姐殺了胡廿三,便只能靠她去找尋那些剩下的怪物。
那些偷盜巫族血脈的賊子。
胡三姐的道行還捕獵不回大妖,燕赤霞看着她帶回來的那些小兔子,疑心它們連化形都不會。
燕赤霞打她打得累了,便嘆口氣,惆悵道:“你往後只負責搜尋,引着我去妖精窩。”
一人一狐勤勤懇懇為醫續斷捕獵,從山東一路行到京城,配合越發默契,竟漸漸闖出一點名頭來,可算是意外之喜。
胡三姐換了一身短打,再不是從前妖妖調調的風流模樣,反而成了個膀大腰圓的悍婦。她路上曾無數次引誘這兩人,那少年人倒還好些,只是冷冷的不睬她,燕赤霞卻總要将她狠狠奚落一番,再翻倍讓她出去搜尋精怪。
她在他們眼裏,還不如一只罪孽深重的穿山甲。
京郊五十裏的官道旁,建着一個茶棚。
胡三姐一路走來,隐約發覺一點異樣,便折返回去道:“那個茶棚有些隐蔽的妖氣,但又看不出來妖怪在哪。”
獸類的嗅覺都很敏銳,胡三姐被燕赤霞驅策着,追蹤的本領更精深了。能瞞過她的眼睛和鼻子,便不會是等閑之輩。
燕赤霞來了精神,扭頭問醫續斷:“去歇歇腳?”
他們這樣的修為,輕易是不會累的。若不是為了一路降妖除魔、積攢功德,他們甚至可以一日從山東趕赴京城。
這自然只是一個說頭。
醫續斷颔首應允,三人慢慢朝茶棚行去。
這棚子蓋的潦草,卻也足夠遮陽避雨,下頭擺着三張四方的木桌,多多少少也能安置下十幾二十個行客。胡三姐挑剔地看一眼沒刨平的長條板凳,看着醫續斷和燕赤霞坐下,這才欠着身子坐在板凳上。
桌上擺着一個掉漆的大茶壺,一摞粗粗笨笨的大茶碗,都是廉價陶泥燒成的,值不了幾個銅錢。壺裏的茶水倒很濃,茶葉都是碎的,至少是兩三年前的陳茶。
燕赤霞放曠慣了,不講究這些,擡手給倒了一碗,推到胡三姐面前。
他笑得格外甜膩:“三姐,喝茶!”
胡三姐朝天翻個白眼,卻還是認命的抿了一口。
店家樂呵呵從屋裏出來,肩上搭着一條灰撲撲的抹布。他看起來至少已有六十歲,鬓發斑駁,牙齒稀疏,佝偻着肩背,仿佛一推就倒。
他拿布随手在桌上抹幾下,眯着眼睛問:“客官吃些什麽?茶水一文一碗,飯菜另算。”
茶棚後頭修着小小兩間茅草屋,用來擺放炊竈和日常起居。醫續斷朝黑洞洞的屋子瞥一眼,溫聲道:“吃點素菜,看着上吧。”
屋裏傳來一聲應和,是個老婦的聲音。
燕赤霞眼見那老漢提籃去挖野菜,低聲問:“秋日的野菜還能吃嗎?我瞧見屋裏拴着羊,宰頭羊涮個鍋子,豈不美哉!”
“那是人。”醫續斷倒一碗茶,說得漫不經心。
胡三姐眨眨眼睛,小聲道:“我還沒有吃過人,變成羊之後,吃起來是人味的還是羊味的?”
她一直兢兢業業為他捕獲口糧,醫續斷給她一分薄面,溫聲答道:“膻的。”
燕赤霞是在場唯一的人族,他聽着身旁兩人的一問一答,背後有點發涼,“咱們還是想想怎麽救人吧。”
“還不到時候。”
他善于蔔卦,總能預知到一些幽秘的事情,燕赤霞習慣了他這神神叨叨的模樣,便不再說話,只不着痕跡地往屋裏偷窺。
那屋子像是忘了修窗戶似的,黑黢黢看不見光亮,比起屋子,更像一個深不見底的甬洞。正常的老人家,年邁時都有些眼花耳背的毛病,斷然不會生活在這樣幽暗的環境中。
“可這也太明顯了。”
燕赤霞小聲嘀咕一句,眼見那老漢挎着籃子回來,又故作不耐地擡起茶碗,催促道:“老丈快些,仔細餓着我如花似玉的三姐!”
胡三姐木着臉,假裝自己沒聽見。
老漢笑容憨厚,整個人都籠罩着一種莊稼人特有的樸實,半點看不出非人的跡象,“只挖到一點苦菜野蒜,客官怕是要将就将就。”
他就在屋前的木桶裏舀了水,當着他們的面清洗幹淨野菜,提進去交給老婦人。屋頂的煙囪裏冒起炊煙,很快就有油遇水的滋啦聲響起。
飯是一早焖好的,野菜裝了兩盤子,擺在木色的桌子上,青青翠翠的泛着油光,倒沒有想象中那麽寒酸。
燕赤霞殷勤地夾了一筷子野蒜,放到胡三姐碗裏:“快快快,三姐先吃。”
胡三姐眼裏升騰起小火苗,卻還是低頭把東西含進嘴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燕赤霞端詳着醫續斷的臉色,見他面色如常,胡三姐也不見異樣,終于放心大膽的吃起飯來。
他不是狐妖,也不是巫族,他是人,就得吃五谷,不然餓得心慌,劍要都拿不穩。
燕赤霞敞開了肚子,将桌上的飯菜包圓,胡三姐松了口氣,背着人偷偷把野蒜吐出來。
她可不吃這來路不明的草葉子!
擡眼見那俊美無俦的少年人盯着她,胡三姐臉一紅,擺出天真無辜的模樣,握着筷子扒飯玩。
“店家,結賬!”
燕赤霞打個飽嗝,慷慨的取出銅板,整齊地碼在桌面上。
“我從未見過如此心大的修士。”胡三姐想起自己竟被這樣的人擒住,恨得直咬牙。
醫續斷微微一笑,“走吧。”
京城還是和從前一樣,熙熙攘攘的,透漏着無上的繁華和矜貴。往來的行人裏,摻雜着很多生面孔,多半都是慕名而來,瞻仰京都風物的外鄉人。
“哎喲,這是街角那家醫館的小郎中吧!”
“禦筆褒獎那個!”
有人認出那個郎豔獨絕的少年人,和同伴交頭接耳私語兩句,目送那驚鴻一般的小郎中走遠。
胡三姐道:“老爺在京城很有聲望呢。”
燕赤霞也啧啧稱奇:“這可不像你的性子。”
他這人對什麽都淡淡的,骨子裏透着對這世間的厭棄,有時不笑不說話,看起來就像是在思量滅世。這樣的人,是不屑于去經營名聲的,他也不需要去在意這些虛名。
醫續斷噙着笑,并沒有多做解釋。
他領着兩人往自己的小醫館去,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把鑰匙,輕巧地打開了積灰的店門。
“自己找地方坐,煮上一壺茶,稍後會有客人來。”
“是老爺的朋友?”胡三姐有些犯疑。
醫續斷搖頭,“我沒有朋友。”
“那我是什麽?”燕赤霞擰起眉頭,不滿的丢下水桶,被潑出來的井水濺濕了鞋子。
“仆役。”
醫續斷眼裏帶笑,“快些把火生起來,不要惹我不高興。”
燕赤霞瞪瞪眼睛,指揮胡三姐:“生火!”
胡三姐是三人間的最底層,只能任勞任怨的生火燒水,翻出茶葉來胡亂泡茶。
等她把裂冰紋的白瓷茶壺裝滿水,剛剛擺在沾灰的茶幾上,就聽門外響起馬兒希律律的叫聲,仿佛誰的馬車停在了外頭。
有兩個男子大步走進堂內。
前頭開路的是個壯碩英武的漢子,腰裏配着一把寶刀,刀鞘上還鑲嵌着大顆的寶石。胡三姐的目光在他胸前肌肉上流連片刻,又去看他身後的貴公子。
這公子通身的貴氣,隐隐有些攝人,怕是和皇室有些牽連。他模樣又生得那樣俊秀,要是同他春風一度,修為怕是要一日千裏。
“你們是老爺的客人?”胡三姐下意識地搔首弄姿,賣弄風情。
誰知那佩刀的漢子卻連眼風也不給她,那個華服寶冠的皇室青年人,倒是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頭摸着懷裏的小狗崽子,沒有她預想中的驚豔。
“打水擦灰,想什麽呢?”燕赤霞把抹布丢進她懷裏,扭臉看這兩人。
趙霁面色惶急,澀聲問:“醫先生可回來了,快救救啓文!”
“啓文……”燕赤霞瞅一眼他懷裏的小花狗,有些遲疑道:“他還給牲口看診?”
那不能吧?
“啓文不是牲口!”趙霁皺起眉頭,皇室的威嚴彌散開來。
燕赤霞靠坐在案幾旁,看着哼哼唧唧的狗崽子,扯着嗓子朝後院懶散喊道:“醫先生,來給不是牲口的狗子看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