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造畜
秦素問已經被變成狗崽子兩個多月了。
自醫續斷離京之後, 她便待在宣王府裏勤學苦讀,托趙霁尋來歷屆的試題,關着門悶頭破題寫策論。
奇怪的是, 她明明将從前的事都忘了, 卻把這些學識牢牢記在心尖, 像是拿刀刻進了腦子裏似的。
趙霁素日知道她有才, 卻沒想過她竟如此博聞強識,仿佛天生就是為了寫八股的。他常常看着她的答卷嘆息:“你必定有一個飽學鴻儒做老師。”
秦素問是不信的。
一個富貴人家養尊處優的小姐, 是不會餓出胃病的,也不會長到十七八歲才來天葵,更不會有那樣粗糙的肌膚,黯淡的頭發。
即使她曾經是,那也一定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年幼不懂事的時候, 即使請來極好的老師,她又能學會、記住多少呢?
而且她不會撫琴, 不通棋道,丹青也不會畫,字就只會館閣體。誰家的女兒這樣教導呢?
她身上所有的謎團,只有一個解釋。
——是醫續斷教她四書五經, 讓她練館閣體, 給她陳啓文的文書,讓她去考科舉。
只有他這樣藐視世俗,不把皇權看在眼裏的人,才會讓她這樣離經叛道。而秦素問隐隐知道, 這一定也是自己心中渴望的。
即使一輩子僞裝成男子, 在宦海裏沉浮,也好過困在哪個男人的後院, 終日争風吃醋,過渾渾噩噩、沒有自我的日子。
值得慶幸的是,她的腦子并不笨。雖不能過目成誦,但稍稍花些心思,也能把書上的經義牢牢記住,用于破題策論時信手拈來。
她的心裏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傲氣。
即使在這個男子為天的世道,她也可以與男人們争鋒,并且不落人後。
秦素問萌發了極大的熱情,簡直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趙霁不明白她的想法,只當她是傷心于醫先生的離開,為此還消沉了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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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宮中宴飲,皇後殿下召他進宮陪宴,幫着篩選德貞帝姬的驸馬人選。
趙霁帶着沈玉林進宮赴宴,幫着挑揀了無數在京的世家子,卻始終沒有一個入得了德貞帝姬的法眼,婚事只好一推再推。
等他們回到宣王府的時候,秦素問便不見了蹤影。
沒有人闖進王府後院,她的房中也沒有門窗破損,筆墨紙硯都好好的擺放在桌上,冷掉的茶盞也沒有溢出一滴茶水。
一切都很正常,只除了不見一個人。
這就像趙霁被擄那次一樣,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被帶離京城的,更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浙江天臺的廢墟下。
沈玉林派遣府兵全城搜尋,卻一點聲息也沒有。
趙霁枯等了兩日,又進了一趟宮。
沒有人知道他和皇帝說了什麽,只知道一向疼愛宣王的陛下雷霆震怒,罰宣王去太|祖牌位前長跪自省。
同時動的,還有陛下的禦林軍。
但仍舊沒有追查到“陳啓文”的下落,她就像人間蒸發一般,找不到半點蹤跡。
宣王跪完牌位,強撐着出了趟京,也是無功而返,回府便病倒了。這一病來勢洶洶,短短幾日就有了藥石罔顧的預兆,陛下和皇後殿下親自登門探看,全都束手無策。
宣王的病,算是牽系着滿朝文武的心,怕是比皇帝病了還煩憂些。
——陛下要是一病去了,宣王靈前登基,江山該如何治理還是如何治理;可宣王要是沒了,将來陛下百年之後,江山傳到誰手裏?
宣王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傳來的消息也一日比一日危急。
人人都屏着一口氣,等着聽宣王薨了的消息。就在眼看着趙霁将要撒手人寰的時候,沈玉林回來了。
他被趙霁派出去尋找醫續斷,人沒有找到,卻帶回來一只剛斷奶的小花狗。
狗崽子一進宣王府,再傳出來的就只有狗的消息。
因為宣王殿下的病開始好轉了。
這只狗就是秦素問。
沈玉林策馬回京途中,遭遇了刺殺。他馱在深草裏躲過了搜查,暗中跟着那些刺客,到了京郊五十裏外的茶棚處。
茶棚的主人是一對年邁的老夫妻,看起來就是很普通的平民百姓,那些刺客卻對他們很尊敬。沈玉林不敢妄動,一直等到那些刺客散去,兩個老人也出了門,才偷偷潛進茅草屋裏看了一眼。
屋子不大,還有些逼仄,黑洞洞的看不大清擺設。沈玉林只聽到了羊和驢的叫聲,沒有發覺什麽明顯的異常。
等他預備從屋中撤離的時候,有個小東西咬住了他的褲腿。
那嘴巴濕濕熱熱的,帶着尖尖的齒感,吓得沈玉林擡腳便是一踹,接着就響起了狗崽子低低的嗚咽。
沈玉林不敢再盤桓,快速出了屋子,俯身潛行在荒草叢中,一點點靠近京城。
但是那只狗追了上來。
沈玉林手裏沾過人血,自然不會憐惜一只小狗崽子的性命。當他緩緩抽出腰間利刃,預備斬斷幼犬細瘦的脖子時,那只狗在地上扒拉出一個“趙”字。
這是國姓,比尋常的姓氏更讓人敏感。
沈玉林停住了動作,便見那只狗又扒出了陳啓文的名字。
它的爪子還很幼嫩,刨在土壤裏沾了滿爪子的灰塵。但它的眼睛是那麽的通人性,定定看着沈玉林的時候,就如同一個與他熟識多年的故人。
他沒法不信。
等他帶着狗回了京,知道宣王殿下已經命懸一線,心裏便灰了大半。
必定是妖邪刻意調開他和陳啓文,好讓王爺孤立無援,趁機對他下手!如今他們回是回來了,可一切都太晚了。
太醫都是凡人,又怎麽能懂得妖怪的手段。他沒有找到醫先生,就沒有人能治好王爺的病。
秦素問也很焦躁。
她好端端在房裏練字,就因為喝了一口茶水,便從人變成了一只小狗崽子,被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糟老頭掐着脖子,拎到了荒山野嶺。
那屋子黑得沒有一絲光,除了那些愛叫的牲口,她幾乎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粗鐵鏈子拴在她的脖子上,一掙紮就有針紮進肉裏,她最開始的時候,連動也不敢動彈。
那老頭每日按時給她放一盆泔水,若是發覺她不曾吃過,就用不知道什麽東西虐打她。那刑具有着尖尖的帶着倒刺的鈎子,像是鐵做的,在身上招呼一下,就要皮開肉綻。
秦素問依照他放泔水的規律計算天數,想法子把泔水偷偷藏起一部分,避開毒打的同時,将自己餓瘦一些,好早點從鐵鏈裏脫困。
沈玉林來時,她已經餓得眼冒金星,聽着那兩個老怪物走了,才慢慢從鏈子裏把腦袋抽出來。做了小犬,嗅覺無端的敏銳起來,她習慣了在黑暗中視物,幾乎立刻從輪廓判斷出來人是沈玉林。
但是沈玉林認不出來她。
換作是她,她也沒法想象一只狗會是人變的。
但好在她還有人的腦子。
可是趙霁都要死了,她回來又有什麽用?秦素問跳上床榻,看着臉頰凹陷、眼底青灰的趙霁,想到這個人會死再也不能動、不能說話不會再朝她笑,就忍不住鼻子泛酸。
她的劍囊都給了他,為什麽還是會這樣!
幼犬嗚嗚咽咽的抽泣,小背脊一顫一顫的,看着便讓人心酸。沈玉林從懷裏掏出那個破舊的劍囊,輕輕放在了趙霁的枕畔。
“王爺怕你出事,急着找醫先生回來,連這保命的東西都交代我随身攜帶,深怕誤了營救你的時辰……”
沈玉林眼角發紅,摸了摸幼犬背上的毛發,“他一向待你深情,把你的生死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秦素問的爪子按在趙霁胸口,垂頭吸了吸鼻子,烏溜溜的小狗眼便和他的眼眸一對,清晰地瞧見了裏頭的羞赧。
沈玉林卻沒發覺他已經醒了,嘴裏還在碎碎的念叨着王爺幽秘的男兒心事。
“醫先生光風霁月,又本事了得,還生得那樣俊,你戀慕于他,也合情合理。但王爺也是天潢貴胄,何曾吃過這樣的苦楚,他日日念着你,睡裏夢裏都叫着你的……”
“沈玉林!”
趙霁的男兒心事就這麽被揭破了。
他抱着小小的犬兒,把臉埋在它柔軟的毛發裏,臉頰燙得驚人:“你莫要聽他胡說,本王從來不說夢話。”
秦素問汪一聲,想問他知不知道這只狗是誰。
“別鬧,啓文。”
趙霁拍拍她的耳朵,将幼犬抱在懷裏,“我有些累,你陪我睡一會。就一會,好不好?”
不好。
秦素問拿爪子扒扒他的頭發,想說自己很餓,但考慮到語言種類不同,大約沒有人能聽懂這話的意思,又默默閉上了嘴巴。
沈玉林看着迷迷糊糊睡着的一人一狗,不知道該繼續在床邊守衛,還是識相的關門出去。
他想了想,把那個破劍囊往枕頭下塞塞,輕手輕腳出了屋子,吩咐廚房備下飯菜,等着王爺他們醒來吃。
王爺這病,還得細細盤問一番,別是府兵裏出了叛逆,做那賣主求榮的下作事。
宣王的病好轉,宮中的補品便流水一般地賜下來,像是要一夜将他徹底養好,立刻便能離開病榻、活蹦亂跳。趙霁裝作病弱的模樣,每日讓人用輪椅推着,帶着他的新寵土狗幼崽逛花園子。
宮裏的貴人養些貓貓狗狗,算是常事。但養土狗花狗的,宣王爺是頭一個。皇後娘娘聽着不像話,吩咐宮人挑了各色名貴的狗兒送去,卻全被趙霁退了回來。
因為狗兒們愛打架,秦素問一個也打不過,被按在最底下,咬得狗毛亂飛。
“還是快變回來吧。”趙霁給她包紮傷口,“當人的時候還知道狐假虎威,打不過也能跑,怎麽如今跑也不會了?”
秦素問哼哼兩聲,随他給自己綁繃帶。
“這是什麽?”
趙霁摸着毛發下凸起的小豆豆,把狗翻過來數了數,揚聲朝外喊道:“快叫太醫來,啓文肚子上長了六個瘡!”
你才肚子上長瘡!
秦素問拿小爪子捂住臉,低低嚎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