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造畜
秦素問的兩只小爪子, 扒在趙霁的臂彎上,探頭看緩步而來的雍雅少年。
他還是那樣的耀人眼目,仿佛裹挾着巍峨滿山的冰雪, 行走在紅塵中, 卻不染半點塵羁。
“汪!”
她不受控制地搖搖尾巴, 伸長脖子朝他引頸而望。犬類的嗅覺異常敏銳, 她聞着醫先生身上淺淡帶澀的藥香,精神莫名的亢奮起來。
趙霁怕她一個激動掉下去, 蹲身把過于活潑的狗崽子放到地上。
醫續斷略略掃一眼噠噠跑來的小花狗,目光凝在趙霁的眉間:“印堂有些暗。”
趙霁低垂下眼皮,“啓文無故失蹤,我往城外尋人,回城便病了一場, 險些喪命。”
他的體質不算好,但跪一跪、再出趟城, 還不足以讓他這麽危急的病一回。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三人對了對各自的經歷,發覺所有的疑點,都彙聚在京郊五十裏外的茶棚。
“我在城外喝了一碗粗茶, 其餘便想不到什麽異常了。”
醫續斷微微颔首, 将繞着他轉圈圈的小花狗提起來。他的雙手卡在狗兒兩條前蹄的腋下,秦素問并不覺得難受,還高興的甩了甩尾巴。
“倒比從前讨喜一些。”
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條細長的肉脯,逗弄似的引她來咬。
秦素問捂了捂臉, 扭着頭避開那根肉脯。
她畢竟還是個人呢。
這些日子在宣王府, 趙霁特意囑咐廚房,為她備了許多雞絲魚絲, 還有各類奶制品用來磨牙。怕她不習慣自己現在的身份,還專門打了金碗金碟給她用,用餐時坐在宣王爺金尊玉貴的大腿上,簡直是帝王的待遇。
醫續斷有些遺憾地把肉脯丢開,取出絲滑的綢布擦幹淨手指,“這是我親手做的。”
Advertisement
“我打回來的。”燕赤霞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兩百年的雉雞精,肉質緊致,味道鮮美,還能滋陰補陽。”
胡三姐偷偷翻個白眼。
兩百年!秦素問暗戳戳瞥一眼丢在地上的肉脯,略略有些遲疑。她仰臉給趙霁一個眼神,授權讓他做自己的發言人。
趙霁問:“這東西能助啓文恢複嗎?”
醫續斷揚一揚唇角,“不能。”
趙霁與秦素問同時舒了口氣,卻聽他又道:“但我如今還不想幫她複原。”
“哈哈哈哈!”
燕赤霞在一旁放聲而笑,樂得東倒西歪。這少年人平日端的是超絕出塵,清曠淡定,但時不時的嗆兩句嘴、做些狡黠的惡作劇,整個人便驟然顯得鮮活起來,有了人間煙火氣。
醫續斷輕瞄他一眼,眸光溫和而憐憫。
燕赤霞昂然與之對望,絲毫不懼。誰知忽然一陣熟悉的眩暈,他便“咩咩”兩聲摔下椅子。
摔得有些疼,燕赤霞茫然環顧四周,擺動兩下自己灰撲撲的羊蹄子,故作深沉的站直了身子。
變過一回小娃娃,他應該淡定了。
秦素問是怎麽變的小花狗,在場沒人親眼目睹過。但燕赤霞可算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變幻的,這屬實讓人目瞪口呆。
他分明是個昂藏八尺的高大壯士,好端端說着話,怎麽竟會有這般異象!
“只有你吃了那對老妖怪的飯菜。”胡三姐托着下巴,眼波裏溢滿潋滟的水光,掩藏住其中的幸災樂禍。
燕赤霞仰臉定定瞧着醫續斷,嘴裏不住的咩咩,向他投之以控訴。他吃之前瞧過醫續斷的臉色,見他平平淡淡的坐在一旁,這才放心地用了飯。
醫續斷不理他,将那肥墩墩的小花狗觑一眼,囑咐趙霁:“近半月都不要出門,回吧。”
趙霁将小花狗抱起,躊躇着看一眼少年人,見他當真沒有為秦素問恢複人身的意思,心中莫名有些竊喜。
宣王府的馬車緩緩駛走,黑羊咩咩叫兩聲,在堂中郁躁地踢踏蹄子。
醫續斷摸摸它頭上小巧的羊角,在它跳起來頂自己之前用力按住,吩咐胡三姐:“取瓢井水來。”
胡三姐應聲往院裏去,用葫蘆劈開的水瓢盛了滿滿一瓢清水。
小羊驚疑不定地将兩人仔細端詳一遍,不懂喉嚨裏為何會忽然升騰起強烈的渴意,“咩?”
“喝吧。”醫續斷閑閑坐在櫃臺邊,信手翻撿藥材。
胡三姐把葫蘆瓢往黑羊嘴邊送送,燕赤霞探頭不甚熟練地舔了一口,井水涼涼的,怪好喝的。他謹慎地查看了自己的身體,發覺沒有什麽異樣,便伸長脖子,咕嘟咕嘟将水喝完。
“咩——”
他忽然便覺得皮子癢,四蹄飛揚着在地上撲騰起來。
“這是……”胡三姐疾步退開數尺,撇清道:“我可沒害他!”
地上的落塵還不曾拾掇幹淨,被羊蹄子攪擾得塵土飛揚。醫續斷透過霧蒙蒙的灰幕,看着不住翻騰的黑羊,朝胡三姐道:“尋個野寺聽兩百年佛經,自贖殺孽,不得再行惡事。”
胡三姐怔愣在地,“那,老爺不用妾身侍奉了?還有妾身的四妹……”
這些時日以來,她每日和燕赤霞合作捕獵,供奉這個神秘莫測的少年人,心中已認定自己是他的仆役,誰知道竟不是如此。
“胡四還有用。”
胡三姐咬咬嘴唇,一閃身化作黑煙,霎那便去得老遠。
做妖精自由自在,想勾人便勾人,玩兒膩了便随手殺了,做的隐蔽些,常常轉換個居所,便也沒人知道是她做的,就是知道,輕易也尋不到她。
這遭被燕赤霞作法抓住,她還當要晦氣一輩子,誰知道自由來得這樣快!
醫館裏,煙塵已散了幹淨,燕赤霞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裏迷迷瞪瞪的,面色微微發白。
“你就這麽放她走?”
他的舌根發硬,吐字不甚清晰,眼睛裏的控訴卻很是鮮明。
“此去倘或作惡,我自會收她。”醫續斷渾不将小小的狐妖放在心上,也不覺得她手裏的三條人命有什麽大不了。
燕赤霞知曉他并非人族,也沒法和他争辯什麽,靜靜躺了一會,忽然問他:“小秦、小秦這些日子以來,就沒喝過水?你也不告訴他們知道?”
這分明是很好解的巫術,只要飲用清水便能化解,哪怕事先并不知道,誤打誤撞也能解開。
醫續斷屈指在桌上點點,笑道:“許是王府裏,從來不喝白水。”
燕赤霞啧啧一聲,察覺四肢恢複了力氣,便撐着胳膊慢慢坐起身:“常聽人說皇族奢靡,如今看來也不全是好事。”
他倒有心見見傳說中的酒池肉林,可惜如今的天子還沒有昏聩到這個地步,一直無緣在酒液玉池中徜徉。
心中暗暗有些惋惜,燕赤霞摸摸下巴,犯起了酒瘾。
“醫兄可有銀錢,借幾文來花花?”
醫續斷瞥他一眼,從抽屜裏摸出幾枚銅錢,看他獵豹一般縱身出門,直奔最近的酒肆。
堂裏靜了下來,只剩下他一人。醫續斷垂眸沉思片刻,袖手往城外走去。他的腰裏還墜着陶瓶,裏頭拘着胡四姐。
京郊五十裏外,小茶棚不知何時已被推倒,那對白發蒼蒼的老邁夫妻也早已不見人影,只有兩頭羊掩蓋在廢墟下,早已氣絕多時。
那是被巫術轉化成牲畜的人族,因不曾解術,至死都是牲畜。
醫續斷不急着去追蹤那對老夫妻,他将兩頭僵直的屍體拉出來,并排擺放在一處,取來半破的木桶往水源處汲水。
茶棚離水源不遠,三兩步便尋到了溪水處。醫續斷裝滿了木桶,回身走回屍體旁,将一桶水傾數潑出。不多時便有煙霧慢慢升起,兩頭羊緩緩褪下僞裝,變作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青白着臉一副驚恐萬狀的模樣。
這是他們臨死的神情。
醫續斷擡手畫下法陣,将這對男女擺在生門處,開始跳起溝通天地鬼神的巫祈之舞。
将死人救活,總是要繁瑣一些,但若是活着的時候便解救他們,便沒有這樣大的功德。比起成聖,這些瑣碎的過程就不值什麽了。這兩人是無辜橫死,陽壽本不曾終,救上來也不觸犯什麽律法。地府很快便放了行,将兩人的魂魄送返人間。
醫續斷瞧着他們漸漸恢複血色的臉頰,負手往山林中行去。
有時他實在想不通,這樣庸常弱小的種族,為何會成為天地的寵兒,享盡世上的福報氣運。而強大如巫妖兩族,卻日漸式微落沒,漸漸退出了主宰天地的争逐。
女娲氏抟土為人,究竟是她自己願意,還是天命強加,假借她之手,造出這個怪異的種族。
這裏頭藏着許許多多的秘密。
他總會弄明白。
磕破古樸的陶瓶,醫續斷沉沉盯視臉色蒼白的狐女,輕輕扯動唇瓣:“尋着胡廿三的氣息,找到逃竄的異類。”
胡四姐低垂着透露,偷偷朝泰山的方位瞥去一眼。
“遵命,老爺。”
這個少年人的外表有多麽完美耀目,他的實力便有多麽的深不可測,強大到她連反抗、逃跑的念頭都不敢升起。唯有甘心情願地做馬前卒。泰山考核将近,但願此事不會拖延太久。等她竭力助這少年人成事,希望他能法外容情,松松手放她自由。
歸根結底,還是男色誤她。
倘若她潛心修煉,不理三姐的引薦,或是見完尚生便歸山閉關,不與他厮混這一場風月,也不會遭受無妄之災。
胡四姐心緒紛亂,卻還是警覺地四處探查,尋覓風中吹來的、那與胡廿三相近的氣味。
“老爺,”胡四姐妙目裏閃過驚惶之色,“他們仿佛、仿佛逃進皇宮裏。”
皇宮裏皇氣逼人,等閑妖邪不得近身,那些怪物怎麽敢躲進宮裏?
少年人淡淡颔首,并不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