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造畜
燕赤霞懶懶靠在椅圈裏, 手裏抓着半舊的酒囊,裏頭裝着混濁的劣酒。
他生得魁梧英挺,自帶一股灑脫落拓的氣質, 仿佛天生就該是個浪蕩江湖的游俠兒。一點也不像出身名門正派, 以降妖除魔、匡扶天下為己任的赤誠君子。
但燕赤霞也不甚在意。他仰頭灌了一口酒, 又心疼地搖搖酒囊聽水聲, 瞥見少年人進來,便漫不經心地問他:“狐貍呢?”
醫續斷撩撩眼皮, “你問哪一只?”
燕赤霞往他腰間一掃,“胡四。”
醫續斷閑閑坐在他對面,自己動手沏了一杯茶,“用不上了,便随她往哪裏去。”
燕赤霞坐正怕身子, 用塞子把酒囊封住,問他:“尋到了?”
“嗯。”
“那……”燕赤霞摸摸腰裏的小劍, “你預備怎麽做?”
醫續斷輕搖茶盞,看着碧綠茶湯裏自由舒展的葉芽,瑩潤如玉的下颌微微緊繃,面容沉靜而端肅整個人都像在克制着什麽。他沉默的時候不算少, 也常常獨坐沉思, 顯得疏冷又游離,如高貴的天神俯瞰衆生,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心上。
但燕赤霞還是頭一次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仿佛面臨着極其棘手的難題。
他不由屏了屏聲息, 像少年人微微傾斜上身, “我可以做些什麽?”
醫續斷擡眼瞧他,目光在他潦草淩亂的胡須上定定, 緩聲道:“你去宣王府,保護一個人。”
“那個宣王爺?”燕赤霞不太情願,“我不喜歡和他們這些貴人打交道。”
皇室氣運獨特,一個不小心就要沾染上業障因果。他是修道之人,誠于劍、誠于心,又不圖他們趙家的權勢富貴,理他們做什麽?況且他生性最是簡單魯直,和那些心機城府太深的,向來尿不到一個壺裏。
醫續斷洞悉他心中所想,揚唇淺淡一笑,“不,是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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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秦?”燕赤霞擰擰眉,“她如今是只小花狗,誰會去害她?”
甭看她如今成了狗,養在王府裏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連渴了都是喝羊乳牛乳,以至于遲遲解不開咒術。比他這個喝酒還要賒賬的劍宗天驕,不知道強出多少。
“你仿佛心中有怨。”醫續斷點點桌面的木紋,淡聲道:“小秦命格複雜,你好生護着她,也是功德一件。”
燕赤霞嗤笑一聲:“我是劍修,可不理會那些功德、善行。”
求道之路本就該清苦堅忍,踽踽求索,斬斷一切凡塵俗念,然後才敢希求飛升別樣天地。倚靠行善積德堆上去的道行,都是投機取巧的小機靈,修成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真要動起手來,還架不住他随手刺去的兩劍。
這便是劍修的傲慢。
醫續斷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如你這般,一百八十歲才可觸摸天道,若你肯走走捷徑,一百五十歲便可等來劫雷。”
燕赤霞翻個白眼,“我師尊活了快兩百歲,還是困囿于己,不得飛升。若我有他這般長壽,一百八也不算晚。”
他修劍求道又不是為了飛升。
醫續斷見他這般油鹽不進的模樣,不由怔了一下。
他正色道:“讓你去便去。宣王府裏美酒佳肴無數,你為他鎮守家宅,吃點喝點不算什麽。”
燕赤霞眼底一亮,把酒囊拍進衣襟裏揣緊,開懷道:“你早說不沾因果,我便麻溜去了!”
他做事不愛拖拉,當即便風風火火的出了門,一溜煙往宣王府去。
日影鎏金,斜斜灑進堂中,烙下窗棂的簡樸紋樣。小幾旁的少年人靜默獨坐,竹節般修長纖細的手指輕撚杯盞,側臉隐在明明滅滅的光影裏,容色淺淡,不知在想些什麽。
趙霁謹記着醫先生的囑咐,回了宣王府便令人閉門謝客,半月內再不準備踏出府門一步。
所幸宣王府極大,裏頭亭臺樓閣、假山池塘無數,都是當世巧匠精心雕琢,連一草一木都被金銀堆砌得風姿非凡,如何也看不煩厭。
秦素問極喜歡其中一個仿造蘇式園林建造的竹搭水榭,從前便常常和趙霁在裏頭納涼說話。如今變成了狗兒,身形小巧許多,在裏頭便可以随意地撲騰跳躍,拿光潔的竹子磨爪子也十分的舒服。
趙霁萬事随她高興,帶着沈玉林日日陪她在裏頭閑坐。
他吩咐侍女把水榭四面的紗簾束起,讓秋日的涼風徐徐吹來,先喂小花狗吃半碟子奶糕,便放她自己去玩。
“有些酸。”
趙霁偷偷吃一口剩下的奶糕,皺着眉頭朝沈玉林道:“明日禦醫來請脈,記得問問他,小犬能不能吃糖。”
他記得啓文是不愛吃酸的。
沈玉林見多了風浪,面不改色的應了下來。
秦素問悄悄刨了一會竹壁,偷眼瞧趙霁翻了詩書來看,這才松了口氣。
從前做男子的時候,她雖疑心趙霁對自己有想法,但這念頭也只是一剎那間,轉眼便覺得是自己自作多情。
王爺待人以誠,不分你我,若因此懷疑他動機不純,豈不顯得自己心思龌蹉。鐘子期一死,俞伯牙連琴都不彈了,難不成他們也有這樣的私情?男子之間的情分或許便是如此,看起來狎昵,其實便如清風朗月,再磊落不過。
她自我說服完,便再也沒有動過猜疑。
可誰讓晴天霹靂,竟讓她發覺自己是女兒身。
這身份不好告訴趙霁知道,但她再怎麽裝男子,自己卻是心知肚明的。再讓她坦然接受趙霁給予“好兄弟”的厚意,便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怎麽不動了?”趙霁眼尖,發覺小花狗蹲在牆角一動不動,上前拍拍它的背脊,“可是哪裏難受?”
自從啓文變成了狗崽子,莫名的活潑了許多,一眼看不見便跑進了花圃裏辣手摧花,要不就是從土裏扒蟲子玩。有時牙癢爪子癢,便克制不住地禍害東西,什麽布料、木料都啃撓壞了不少。
他仔細問過太醫,只說這個年紀的狗兒都是如此,白日讓它玩得精疲力盡了,晚上便能安泰一些。
要不是跟着啓文四處跑,他從前還不曉得自己的王府這麽大。
秦素問微微一僵,對上趙霁關切的目光,止不住一陣心虛。她沿着水榭邊緣跑兩圈,見趙霁又坐回去看書,便往水邊一蹲,思考今後如何報答他的恩情。
水裏養着數千尾錦鯉,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秦素問一錯眼瞧見,忍不住磨了磨爪子。
她總是會突然生出一下奇奇怪怪的沖動,而且大多都克制不住。秦素問嘆口氣,認命地凫水撈鯉魚。
那些錦鯉都是精心喂養伺候的,每一尾都個頭不小。初時被她拍得一驚,便急急的四散着游蕩開,等發覺這幼犬不過是虛張聲勢,又慢悠悠聚在一塊吐泡泡。
秦素問啪啪拍得水聲一片,毛發被湖水濺濕了也不管。趙霁瞧她玩的高興,也不約束她,只吩咐侍女備好幹布巾,計算着時辰再去叫她。
燕赤霞坐在水榭的頂上,聽着檐角清脆的銅鈴聲,有些沒眼看那只狗崽子。
幸好他咒術解得早,不然就該撲在草垛裏咩咩吃草根子了。
秦素問不料這些魚的脾氣這樣大,被魚尾掀起的湖波潑了一身。毛發濕漉漉貼在皮上,她奮力抖了抖,克制着往湖裏跳的沖動,強行朝身後撤退。
雖然如今變成了狗,但始終要葆有人的理智,跟一群魚計較,實在有失身份。
“啓文。”
趙霁拿起盤子裏柔軟的布巾,笑吟吟走向濕答答的小花狗,“若你饞了,晚上給你炖魚湯喝。”
秦素問便有些讪讪,僵着身子一動不動,任由他給自己擦毛。
皮子有些癢,不知道是不是湖水不幹淨。她錯神念叨一聲,忽然便覺一墜,猛然趴伏在冰涼濕滑的地上。
地上都是她玩出來的水,因這水榭全部用竹子搭建,沾了水便滑溜溜的,還不大容易幹。秦素問不曾多想,只當自己不小心滑倒了,誰知入目便見一雙細瘦蒼白的小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泛着極淡的粉色。
這是她的手。
秦素問有些無措,卻還是下意識地死死趴在地上。胯骨硌着竹節,有些微微的疼,卻明晃晃地提示她,如今身上未着片縷。
“啓、啓文?”
秦素問不敢擡眼,只抿着嘴唇不吭氣。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太過沖擊,趙霁愣愣看着地上**的女子,腦中一片恍惚。
他的啓文,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只狗。這本來已夠驚世駭俗,但比起如今這般,卻如同小巫見大巫。
“都退下!”
趙霁的腦子還有些渾沌,但還是本能地喝退了水榭中侍奉的人,抖着手把布巾給地上的人蓋上。
秦素問察覺到他的顫抖,愈發把腦袋深埋起來。
“你……”
那布巾堪堪能遮一點肩背,趙霁又抖着手除下自己的外衫,閉着眼睛披在她身上,“別、別怕!”
怕嗎?秦素問扪心自問,她只覺得窘迫,并不曾感到害怕。
她擡手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強撐着坐起,努力壓制雙頰的紅潮:“我沒怕。”
這聲音柔婉又生嫩,趙霁自己的心裏被狗尾巴草搔了一下,癢得發疼。
他偏開眼睛不敢看她,低聲道:“我去給你取衣服,這裏的人都清出去了,我叫沈玉林在外面給你守着,你、你放心!”
他話說的磕巴,整個人都有些手足無措,半點沒有平日的怡然從容。
秦素問心裏忽然升起一點奇異的念頭,還來不及細思,又被一陣風吹散了。
“有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