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續黃粱

水榭四面的簾幕又層層放了下來, 晚風從湖上吹拂而起,重重疊疊的軟簾偶爾掀起一角,隐約可以窺見一點春色。

宣王府沒有女眷, 婢女送來的托盤裏, 依舊是秦素問從前穿的士子儒衫。

她在昏黃的暮色裏悉悉索索地穿上衣服, 光腳在水榭裏走了兩圈, 有些懊惱地抓了抓淩亂垂散的長發。

這下身份暴露了,日後該怎麽面對趙霁?

趙霁坐在橋邊的石頭上, 望着一橋之隔的水榭,想着簾幕深處那個空靈清麗的女子,一顆心不住地狂跳。

“你說,那是……那是啓文嗎?”他的喉嚨有些幹,嗓音都微微喑啞起來。

沈玉林抱着刀, 遲疑道:“模樣依稀是陳秀才,只是……許是那咒術所致?”

妖術既然能把人變作牲口, 那應當也可以将男子變成婦人吧。

趙霁抿抿嘴,壓低了聲音:“或許啓文他,本來就是女子。”

自從城外野寺遇險之後,他夜裏便常常做些怪夢, 仿佛被困在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裏頭有無數的美豔蛇蠍,個個在暗中窺伺他的血肉。有條參天巨蟒死死捆縛着他的軀體,那鱗片粘膩又濕滑,硬得像玄鐵, 緊緊擠壓着他的胸腔, 如何掙紮也喘不上氣來。那巨蟒卻不肯他輕易死去,血盆大口一張, 便是漫天的血雨腥風。

夢裏的天和地,都是灰撲撲霧蒙蒙的,看得人止不住的喪氣和絕望。但偏偏有個綽約清麗的女子,仿佛夏夜螢火裏靜靜綻放的幽昙,堅定而決絕地朝他行來,誓要救他于苦海。

他看不清她的臉,心裏急迫地吶喊着問她:“你是誰?”

可他發不出聲,便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像霧一樣消散。

這種悵然的心情,已陪伴他許久許久。他開始詢問沈玉林,是誰将他從那牆壁中救回來的,沈玉林說,是陳秀才。可陳啓文明明是男子。

現在真相大白了。

“葵水……”他喃喃自語兩聲,忽然便仰臉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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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續斷一直都知道陳啓文的身份,只有他不知道,還怯懦地守着自己的思慕,不敢唐突了她。

“王爺。”沈玉林悄然拉拉趙霁的袖子,“陳……姑娘出來了。”

素色的綢紗被一只手揭開,露出一張小巧秀麗的臉容,那女子穿着寬松的儒子衣衫,一頭濃密漆黑的烏發肆意披垂,無端透着一股放曠和慵懶。這身自在無羁的氣韻,像極了醫館裏的少年人。

趙霁垂下眼簾,心裏微澀。

既然她的性別是假的,“陳啓文”這個身份多半也不是真的。

秦素問本來已決心向他們坦誠,甫一見兩人嚴肅緊繃的神色,又有些遲疑起來。她單手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一聲,掩蓋住自己的無措,低聲道:“我不是陳啓文,也不是個男子,是我不好,欺騙了你們。”

雖然她也是才知道真相不久,但即使沒有失去從前的記憶,她大抵還是會隐瞞自己的身份。

“我并不覺得自己錯了。”她的眸光清淩淩的,直直對上趙霁的眼神,“我只是很慚愧,辜負了你們的信任和厚待。”

她的臉上脂粉未施,膚色遠沒有深閨仕女白皙柔滑,兩條眉毛不曾精心修飾過,比起柔婉纖細的柳眉,要英挺雜亂許多,鼻子倒是秀挺,偏偏唇色又極淡,少了很多妩媚的風情。趙霁凝神在她下颌邊的淡色疤痕上細看,心底陡然滋生出萬般的無奈與憐惜。

“我從不曾怪罪你。”

他伸手想摸摸她的秀發,又克制着收回袖裏,“科舉,你還考嗎?”

秦素問咬咬嘴唇,“考!”

“其實何必要這樣冒險,有我……和沈玉林在,總不會有人敢欺侮于你。若是、若是哪日東窗事發,必然掀起軒然大波。”

秦素問咧唇笑一笑,忽然便溫柔了起來,“你為我安全着想,而不是責怪我不安于室,這份情我永遠記得。可這世上的女子太苦了,即使是帝姬也要倚靠驸馬生存,我不想一輩子過仰人鼻息的日子。”

她的這份執拗,趙霁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還是道:“那也不必非要從政,只要積攢下足夠的金銀,再為你立一個女戶,有宣王府威懾宵小,你照舊可以高高興興地過日子。進了官場,同僚攻讦、上官驅策,還有黨争傾軋,日日勾心鬥角,你哪裏能有一日快活?”

還有外放。

新科取進來的士子,除了一甲三人留在翰林院磨砺,其餘的基本都要外放遠地,當個一鄉、一縣的父母官,做出政績才可回京。

這任期是定死的三年,他輕易不能離京,三年便都見不到她。相思事小,但兩地山水迢迢,若是她出了事,等消息傳到京城,一切都晚了。

秦素問明白他的顧慮,擡手理理晚風吹亂的鬓發,嗓音溫柔而堅定:“這世上被磋磨欺淩的女子太多了,若我只是一個落魄的孤女,求個獨善其身也是應當。但如今我有了機遇,要是輕言退縮,心中委實難安。”

她交好了當朝王爺,在天子那裏挂了名,有了滿腹的經綸才學,還拜了一個亦神亦鬼、本領通天的老師,連她本身的來歷都神秘莫測。這一切一切的優勢,若只用來給自己謀求一個舒适前程,豈不暴殄天物?

晚風柔柔吹起,檐角的銅鈴清脆作響。

燕赤霞居高臨下地望着秦素問單薄的肩背,忽然明白醫續斷那樣高傲疏離的人,為何會對她青眼有加。

明明是這樣平凡庸常的女子,放在芸芸衆生裏便會泯然其中,一點也不紮眼,不醒目。可偏偏是這樣普通的一個人,經歷過這世上的諸多冷暖,還是葆有一顆至誠的赤子之心。

她有許多凡人的缺點,也會犯一些愚蠢的錯誤,但這顆心不死,她便永遠顯得珍稀可貴。

也許她做不到那拯救天下婦人的宏願,可這世上多少人,連這份心都沒有。

“可惜根骨太差,否則倒是個修道的好苗子。”燕赤霞啧啧惋惜一聲,從檐上一躍而下。

“什麽人!”

沈玉林反應極快,手上利落地抽出刀,将趙霁和秦素問護在身後。

秦素問探出頭,看着一臉胡碴子的英武男子,舒了口氣:“是醫先生的朋友。”

沈玉林記得燕赤霞,也記得他在醫館裏對王爺的無視,心中暗自戒備:“壯士何故擅闖宣王府?”

燕赤霞也不在意他的防備,只看向秦素問:“醫先生讓我來保護小秦。”然後順些王府的美酒佳肴回去。

小秦?小琴?

趙霁捕捉到關鍵字,低聲問秦素問:“還沒請教你的姓氏。”

他怕唐突了她,只敢問姓,不敢問名。

秦素問落落大方:“秦素問,靈柩素問的素問。”

這個名諱和閨秀求貞求順、以名喻德的形式很是不同。趙霁沉思一晌,問她:“秦伯父是杏林中人?”

秦素問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這便很是遺憾。趙霁拍拍她的肩膀,見秦素問眉宇間沒有愁色,便也不再提起,轉而問燕赤霞:“醫先生是不是蔔算出秦姑娘有危險?”

“沒問。”燕赤霞坐在欄杆上,答得很是幹脆。

趙霁倒是習慣了他們這樣不拘一格的脾性,聞言也不惱,含笑道:“那便請先生暫在府中住下,一應起居吃食萬勿客氣,秦姑娘的安全都仰賴先生了。”

燕赤霞滿意于他的自覺,神色柔和下來,矜持地朝他颔首:“好說!”

沈玉林看不到他這狂放的作派,又顧慮他是醫續斷的好友,多半也有些絕技在身,只能擰着眉頭按捺下不滿,沉聲道:“那便有勞壯士,有什麽吩咐只管支會沈某。”

燕赤霞惦記着美酒,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朝秦素問道:“從前贈你那個劍囊,怎麽不見戴在身上?”

秦素問訝然道:“竟是先生相贈?”

燕赤霞一拍腦袋,“我忘了,你腦子壞了。”他朝她擺擺手,大步往儲存美酒的地窖尋去,“左右這府裏很安全,不帶也無妨。”

三人目送那落拓的身影走遠,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記得醫先生說過,那是劍仙裝頭顱的劍囊。”秦素問幹幹道:“莫非他便是劍仙?”

她從前到底是什麽人,竟能得到劍仙親手所贈的寶貝!

沈玉林是習武之人,多少懂些門道,“确實一身凜冽劍意。”

他二人心緒複雜,趙霁卻純然都是驚喜:“如此一來,秦姑娘便安然無虞了。”

他一口一個秦姑娘,讓秦素問聽得有些別扭。但想想那影影綽綽的一點猜測,她又不敢開口讓他直呼名字,便忍耐着這一點別扭,随他這麽喊她。

趙霁花了一些功夫,将今日水榭裏伺候的人封了口,看秦素問又恢複了男裝打扮,還刻意描摹了粗犷的眉毛和鬓角,莫名覺得有些可愛。

閉門在府中又平靜地過了幾日,忽然便有紫衣的使者登上門來。

“王爺,宮裏來人了。”

所有來訪的客人,趙霁都可以不見,唯獨宮裏的宣召不能拒絕。

一旦離府入宮,便違背了醫先生閉門半月的囑咐。

秦素問滿懷愁緒,問酒氣沖天的燕赤霞:“這幾位天使身上有沒有古怪,當真是宮裏的使者嗎?”

燕赤霞享受着被美酒包圍的快樂,懶懶打個酒嗝,噴出一嘴的酒氣:“宮裏藏了醫先生追殺的幾個怪物,此去多半是鴻門宴。”

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宣王還能抗旨不去?所以說,這皇家看着光鮮亮麗,內裏是真的髒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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