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續黃粱

冥府之中幽深晦暗, 鬼相靜默侍立在殿下,聽着那細細的鬼哭聲遙遙傳到耳中,悄然向後土娘娘投去擔憂的目光。

後土娘娘端坐殿上, 神色有些莫測:“快到子時了吧?”

鬼相屏息道:“還有約莫一刻, 便是子時了。”

今夜是萬載難得的好日子。彼時天地交泰、陰陽對流, 大道走向難測, 因果夙孽紊亂,誰也不知将會降下什麽災禍。那些高居九天的聖人們個個都懼怕業果, 深怕一朝不慎招致隕落,絕不會貿然為天庭那兩位出頭。這便是太子續斷的機會。

後土娘娘面上的淡漠與勤政殿中的醫續斷如出一轍,她緩聲問道:“那個陸判,還是未歸地府嗎?”

“是。”

後土立時便笑了起來:“他們深怕我将這六道輪回作為我巫族家業,代代傳承下去。”

西方的和尚派來地藏橫插一腳, 雖說目的昭然,好歹打着渡盡孽厄的旗號, 也算說得過去;天庭卻是自尊自大慣了,真當六界俯首、天下在握,大剌剌降下十殿閻君,又設生死簿分派陽壽, 直說接管冥府所有事宜, 妄圖将巫族撇開一旁。

可輪回畢竟乃後土以身所化,他們又不敢做絕,便讓十殿閻君依舊尊她崇她,将面子情粉飾好, 再命其下判官暗地行事, 将冥府大權盡攬。

陸判便是其中跳的最歡那個。

他只當巫族是秋後的螞蚱,滅族早已近在眼前, 行事鮮少遮掩,很是有些雷霆手段。

皇城中降下的雷霆,可以瞞過蒙昧百姓的耳目,卻逃不過冥府鬼怪的知覺。鬼乃至陰,雷卻至陽,每歲驚蟄尚且要鬼哭整日,何況這樣大的雷陣。

後土娘娘将那翻騰喧嚷的鬼哭當個樂子,好整以暇地聽了半晌,才懶懶道:“狐鬼松娘何在?”

鬼相道:“臣将娘娘的話轉訴之後,她便往軒轅墳去了。”

“她倒乖覺。”後土娘娘端詳着自己春蔥一般的指甲,将它慢慢浸出血紅色:“陸判公然将她兒子的內丹奪走,只為掩蓋手下鬼差錯勾生魂、把那枉死的書生王蘭複活。我巫族忍讓慣了,就是不知道妖族是不是也能忍辱負重……”

狐族也是落沒了,近千年在世上活動的,多半是些風流浪蕩的妖媚野狐,倒把那“狐貍精”的蔑稱打得響亮;可又有幾人記得,狐族曾是神獸瑞獸,是無數部落的信仰庇護,九尾又是如何的骁勇善戰、法力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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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也多年不曾出過飛升的後輩了。”鬼相心中有些自得,奉承道:“近來皇甫家出的那個小狐仙,還是拜太子續斷成全。”

“這倒不必吹噓。”後土卻搖搖頭:“妖族當年什麽光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過是同咱們一樣,悄悄蟄伏起來罷了。如今聖位已滿,若是他們不曾隕落,那些人便永遠沒有個盼頭。難不成往天庭去,給那兩個驅策?那就真是将全族的臉都丢盡了。”

畢竟那天庭曾是妖族的天庭。

鬼相笑道:“臣不懂這些,只知道聖人之下多的是半步聖人,縱使一個兩個難以掀起風浪,卻也有蟻多咬死象的一日。”

不能成聖,再悠長的壽數終有耗盡的一日。他們苦苦修煉到這樣的地步,怎會甘心隕落?那些人瘋起來,可是什麽都不顧的。到時不管能不能耗死一個兩個聖人,只要亂起來,終究是巫族的機會。

後土娘娘幽幽一嘆,望向皇城:“如今便看那孩子,能不能給他們種下這個念想。”

原本今夜那個與天道相抗的人,該是她才對。若是這仗勝了,剩下的半步便輕輕巧巧邁過去,做個巫族的聖人,重整旗鼓為族人謀奪生機;若是敗了,這冥府輪回也早做了安排,交予兄長燭九陰代管,絕不會輕易如了旁人的願,交由他們染指。

可早早被大哥送走藏匿的太子續斷,忽然自沉睡中醒來,破碎虛空歸來了。

這孩子沒有參與那場巫妖戰役,沒有沾染一身的業果,天資又是歷代中最好的,比她和九陰,更有希望成聖。

“續斷在前方鏖戰,咱們在後邊也不能安享其成……”後土娘娘負起雙手,閉目想了幾個名字,一一囑咐下去。

天地初開之時,十二祖巫聚集在不周山下,空有一身強橫的銅膚鐵骨,也只不過是十二個為人恥笑的粗魯莽夫。直到他們無意間發現了溝通天地的方法,并以此創出了巫祈之舞。

莽直有莽直的好處,他們的索求直接了當,天地便全都賜予他們,漸漸讓他們發展壯大起來。這樣的厚待蒙蔽了巫族的眼睛,也滋生出了狂妄和野心。他們的修為越來越精深,法術越來越強大,早已不必虔誠地跳起巫祈之舞禱祝,也不再安于區區不周山一隅。

然後他們便為這不敬付出了血的代價。

醫續斷從前不明白,為何姑姑後土非要給他設下禁制,讓他每次動用巫力都一定要跳起巫祈之舞;後來他明白了,心中卻多了惶恐。

他信奉了數千年的以力服人,認為只要自己夠強,不管是成聖還是帶領族人重拾輝煌,都不在話下。可如今卻驀然讓他去敬畏,敬畏天地、敬畏造化、敬畏血肉化就他們的父神。

那他自己呢,他自己便不能成事嗎?是不是只要足夠的虔誠,廢物都能做成他做不了的事?那從前耗費的那些精力與辛勞,是否太過可笑了!

如今他知道了,他所有的不忿,都是因他的執念。

他執着于一族的興衰,執着于這個改變一切的人該是他自己。他一日不能跳出這種有私小愛,便一日不能獲得天道認可、成聖。

可他成聖,原本便是為了巫族。

九天雷霆加身,醫續斷擡手,在無數的雜念中跳起那段神秘悠久的舞蹈。

這舞蹈每個幼年的小巫都學過。那時的他們,尚且不能掌控血脈帶來的力量,于是依靠這樣的舞蹈溝通天地,用以自保和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強大的巫族。待到他們可以自如的與天地相通,這看起來有些可笑的舞蹈,便再也不曾跳起過。

如今在這樣的時刻,醫續斷重新跳起巫祈之舞,心中陡然有了些許的明悟。

這念頭影影綽綽,像是隔着什麽,難以深究。醫續斷也不着急,他平穩地将這舞蹈進行下去,一招一式都格外認真。

子時。

天地變色只在一瞬。

醫續斷穩穩收住身形,無視暗處投射來的數道窺探視線,擡手喚出了煉化完成的百草簍。

從前因着這東西是從神農氏那裏得來,他雖百無禁忌,終究心中有些隔閡。但待他煉化這藥婁之日,方知這東西本就是為他而生,不過是借了神農氏的手給他罷了。

“有勞你了。”他輕撫藥簍上翠綠青蔥的葉芽,眼眸裏含着溫潤的金色華光。

簍裏的龍息不曾散盡,跟着藥簍一塊輕輕應承一聲。

這是神農氏之前留下的皇氣,在百草簍中蘊養久了,已有了些化龍的雛形。神農氏位高德深,與醫續斷這個巫族私下交好,半點也不懼旁人猜忌。

醫續斷溫溫一笑,擡手化去不痛不癢的雷火,昂然朝九天之上縱身飛去。

西王母司掌災厲與五刑殘殺之氣,從前在玉山之時,便是赫赫有名的女戰神。她在天庭這些年,受人間香火供奉,化身也越來越雍容威嚴,和昔日豹尾虎齒、蓬頭垢面的粗犷模樣早已相去甚遠。

但她的殺伐之意從來不曾熄滅。

這樣的時刻,擅于文治的東王公并不在場。西王母一人應對,看起來并沒有将醫續斷這個小小巫族看在眼中。

聖人位滿,卡在半步聖人的,不是只有巫妖兩族那些昔年舊人,亦包括天庭上東、西二位。

還不曾交手,醫續斷便幾乎敗了——他沒有人間信仰供奉,也不像西王母久經戰火,連擅長的醫術都不利于對敵;他更師出無名,算是反叛天庭的狂妄巫族餘孽。

可這又有什麽關系?

今夜不為成聖,也不為争勝,他只為巫妖大戰中枉死的族人、數千年來無法誕生成長的小巫們讨一個公道。

是否高坐九天,掌六界權柄,依舊是欲壑難填,一定要滅盡巫族,才可高枕安眠!

今夜時機大好,不需擔心那些将他們視為蝼蟻的聖人橫加幹涉,所有的賬都可以盡情地算,所有的仇怨也都可以一一讨回。

西王母位居女仙之首,與東王公共掌天庭萬年,對底下人的心思早有防備,甚至連今夜也在掌握之中,不過是待這巫族自動入她彀中罷了。

這代的人間帝王得位不正,天所不佑,他們在其中做些排布,便不怕沾染業果。

從那個讓醫續斷歸來的小巫烏生,到蘭若寺教他發覺功德有助成聖,甚至是天臺縣那小小的劫雷試探、纡尊降貴助趙德貞設下牝雞司晨的殺局,都不過是給巫族一個虛無缥缈的念想,讓他們失了耐性,冒頭來尋死罷了。後土那女人空守着輪回,便自以為萬無一失,甚至想将冥府交給燭九陰,自己與他們拼死一搏。可憐她卻不知曉,燭九陰早已死在巫妖大戰,卻被他們掩藏了喪訊。

巫族自以為自己有許多後手與退路,才敢當真放手一搏。而他們只要一動,天庭便有的是法子讨伐他們,順道将輪回收歸于己。

巫族存世已有許久,是時候謝幕了。

作者有話要說:

咳,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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