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續黃粱

秦素問抱緊手腳, 像個過冬的耗子,死死窩在牆角。

她本為找尋趙霁而來,誰知半路上那指引方位的華光忽然消散, 叫她一下成了無頭的蒼蠅。空曠禦道上只有形同傀儡的羽林軍不時經過, 間或出來幾個臉色慘白的宮女, 秦素問看得心驚肉跳, 也不敢在原地停留,只能順着牆根走到哪算哪。

誰知這一走便走到了勤政殿附近, 極其巧合地瞧見了那壯麗的一幕。

她一向知道醫先生本領了得,好像這世上便沒有什麽事能難倒他。可她從未想過,他竟驕傲到如此地步,居然要與上天抗衡。

那樣絢爛可怖的雷火,硬生生劈在身上, 她遠遠看着便發自靈魂的顫栗恐懼,腦海中不期然記起一段恍如隔世的記憶。

——她仿佛就曾被這樣的霹靂加諸于身過。那種皮肉燒焦的灼痛, 在一剎那到達了巅峰,教她來不及呼喊,便在毀天滅地的痛楚中、懷着難以複加的恐懼湮滅神魂。

醫先生曾經告訴過她,因為她肆意幹涉狐女松娘的姻緣, 遭到了天譴。可惜她早就忘記了那段記憶, 甚至連被雷劈之前的事情也不記得了。

這滋味原來竟是那樣的疼痛恐怖。

可那個少年人被無數道天雷包裹,竟毫不見痛色,依舊是那副淡定從容的模樣,隐約還有些不耐之色。

秦素問眼看着他化作一道白光沖射牛鬥, 連同天上那些影影綽綽的神兵天将一起離去, 再也不見了蹤影,這才松開緊捂的嘴巴。

她直覺覺得那些本該代表公正的神仙們, 在今夜扮演的并不是正義的角色。

可神仙打架,哪裏是她這樣的凡人可以置喙的。

秦素問心頭湧上無力感,虛脫地靠坐在牆角,看着不知何時彌漫上整個天際的晦暗血色,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麽。

她心裏蒙着一層無力感,深深地質疑着自己,被那“庸常”的批語壓得喘不過氣。

朦胧的血色如煙如霧,漸漸又濃稠得仿佛潮水,一點點将蜷縮在牆角的秦素問包裹,不知卷向何方……

巫族已很久沒有在世上行走,久到除了愛懷舊的老家夥們,竟已沒有多少人記得他們從前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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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個突然出現的巫族少年甫一入世,死寂千年的修道者們便一下子鮮活起來,那些壓抑多時的不甘又擡起頭,日夜齧咬着他們的心肺。憑什麽教那些人霸占着聖位,讓他們這些人瞧不見一點希望?蟄伏千年的大能們悄然出世,不約而同地來觀望今夜這一戰。

這個醫續斷并不是祖巫級別的棘手人物,小小年紀卻也到了半步聖人,後土和燭九陰兩個敢放他出來,想必不是無的放矢。

今夜,這少年人的生死已不重要,他們只要在他身上看到一種可能,證明天道的安排并非不可更改撼動:天庭如是,聖人亦如是。

醫續斷并不畏懼人看,他深知今夜的使命,出手便不曾保留。

西王母的威名半點沒有摻假,她又是司掌刑殺的女仙,對付尚且稚嫩的醫續斷很是游刃有餘。

這也在預料之中。

醫續斷面不改色,以百草簍為祭,将周身包裹得密不透風。只要她沒有如碾死螞蟻一般殺死他,那便是對天庭威信的折損。

何況他也不會那樣輕易地被殺死。

“愚蠢。”淩厲威嚴的女仙不慌不忙,像是在等待着什麽。

醫續斷心頭一跳,放眼向四周望去——一切看來如常,并沒有什麽不對。但這樣的時刻,這種平靜本身就是蹊跷。

他心頭閃過一個猜測,沉聲問道:“你們有自信将這些人一網打盡?”

原來他們費心布那樣繁瑣的一局棋,并不單單是針對巫族,一同算計的,還有那些隐在暗處、蠢蠢欲動的各族大能。

“從前巫妖兩族為我天庭馬前卒,如今也是一樣。”

這話裏暗暗透着得意,還有對從前那些幽秘往事毫不避諱的招認。醫續斷想起斷裂的不周山和消散天地的祖巫們,深深嘆了口氣。

“你們敢設下這樣的局,想來總有五分把握。”醫續斷聽着暗處的厮殺聲,已懶得回頭去看。

這畢竟是天庭,不是他們的主場,有什麽驚世駭俗的秘寶布下陷阱,也不算稀奇。可這些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左右巫族只來了他一人,他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的把戲我已經看見了,如今給你看看我的。”

西王母神色一凜,心中隐隐生起不祥的預感:“什麽?”

醫續斷露出一個獨屬于少年人的狡黠微笑,揚手結起一個早已熟稔于心的印。

“這是聚雷的印?”西王母蹙起眉頭。

方才她引天雷劈這巫族餘孽,可惜這小小巫族看着不顯,身上卻流淌着最純粹的巫族血脈,沒有絲毫的雜質,半點不怕天雷加身。

“我将它們存了一些在體內——這還要多謝你。”醫續斷站在陣法的中心,以自身為媒,将那劫雷全部轟向暗處的大能們。

這些來看熱鬧的妖魔鬼怪,或許将他的本事和來歷調查得很清楚,卻還是不夠了解他,不懂他的不擇手段。

想要将他當猴看,他們還不夠格。

醫續斷撚着指尖綠瑩瑩的草藥粉末,笑得如得志的猖狂小人。

他生的俊秀,做什麽樣的表情都有一身超然秀逸的風姿,宛如皚皚冰雪,不可逼視。可那些驟然便要渡劫的半步聖人們,卻對這面如冠玉的少年人恨得咬牙切齒。

是他們被巫族如今凄凄慘慘的模樣蒙蔽,忘記了他們強盛時是如何的跋扈兇狠,非但要和妖族分庭抗禮,還要将旁的人全都逼得無處安身。這種狠角色,無論處在何種境地,都是睚眦必報的。

“那要讓他們強行渡劫飛升?”西王母恨聲道:“聖人們都好好的,哪裏來的空位給他們!”

“飛升不了,那就讓劫雷湮滅神魂吧。”醫續斷笑吟吟望向氣急敗壞的西王母,故作天真,“反正你也是想要他們死,我這是在幫你。”

數十個半步聖人逆命渡劫,天下都要大亂了,這黃口小兒還敢言之鑿鑿幫她!

西王母險些将牙咬碎,瞪着眼眸朝少年人打去致命一掌。

“我方才只守不攻,是因藏着雷的緣故,并不是怕了你。”醫續斷利落地閃身躲過,唇畔的笑意淺淺漾開:“我這馬前卒,一個不留神要折斷馬腿的……”

“厥詞!”

“我懂你的惱火。”醫續斷格開淩厲的神劍,“做了這樣久的正神,受衆生景仰,再不是玉山上不為人知的野人。可誰知還是不敵巫族的血脈傳承,與個小小後輩久戰不下……”

“可誰讓我巫族是盤古血肉,再不甘心,也無可奈何。”

“你想激怒本座?”西王母冷笑。

醫續斷搖頭:“你明知這是事實,何須刻意激怒你?反正你也殺不了我,不如幹脆停手,瞧瞧數十位半步聖人一齊渡劫的奇景。”

畢竟,後世很難再有他這樣驚才絕豔的少年俊彥,更沒有這樣多的大能利用耍弄。

西王母眉頭倒豎,一劍搠向醫續斷的頭顱。

今夜本就是天地交泰的特殊時節,動辄因果纏身,連聖人們都閉門不出,深怕有個不測。可這膽大妄為的巫族竟闖下彌天大禍!

這些人自然是飛升不了的,可他們也絕不會老老實實的死去。單是那幾個老妖內丹爆炸的沖擊,也足以教天道崩壞,綱常大亂。巫族早就陷入絕境,今時今日也不在乎什麽天譴懲罰,倒是無賴得很。可她和東王公好好執掌着天庭,甚至定下清剿巫妖餘孽的大計,眼看便要除卻這兩個心頭大患,竟被這小小巫族算計進去!

——若非他們設局引這少年人來天庭,那些大能也不會齊聚于此,更不會因渡劫而造下毀天大錯。

巫族不怕怪罪,他們卻不能不怕。

由妖族建立、又被他們經營數千年的天庭,坍塌了。充耳的嘶吼咒罵聲中,西王母回首,靜靜看着殿宇神祇在沖擊下化為齑粉,心中驚恐萬分。

——那裏頭可還有封神榜!

封神榜毀,那些供他們驅策的各部神仙,還能如數回來、依舊效忠于他們嗎?西王母摸着身上殘破的法衣,在清亮的劍身瞧見了自己豹尾虎牙的原型。

一切全毀了。

劫雷随着飛灰一道消散,醫續斷深吸一口氣,滿意道:“天地舒朗多了,連氣息也是清甜的。”

子時已過,原本該回歸正軌的秩序,依舊偏離。

“多謝你們造出那幾個不巫不人的妖佞。”醫續斷扭臉看那法衣破碎、落魄不堪的女仙,知道她這是神祇毀壞,不能接收人間信仰的緣故,“只要将他們的魂魄抽離,把血脈中的雜質剔除,蘊養千載,總能變成一個真真正正的巫族。”

反正巫族沒有魂魄,也不需要魂魄。

依着這個法子炮制,醫續斷甚至可以用自身的血液,仿造女娲氏造出千千萬萬個族人。

這一局,巫族大獲全勝。

西王母歇斯底裏:“巫妖大戰犯下的過錯,你們到今時今日尚沒有償清,如今又造下如此業障,還想有千年時間轉化繁衍?”

“人間有句話,叫‘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醫續斷松松肩膀,老神在在道:“正是因為欠下許多因果,才更要繁衍出族人,一齊償債。”

至于天庭秩序,大不了再封一次神。也算是給那些始終不能飛升成仙的精怪們,一個力争上游的機會。

若不是依仗着封神榜,他們也不敢數千年不讓凡間的妖怪們成仙。醫續斷咂咂嘴,有些不确定的想,這到底是功德還是業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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