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臣乃是女子之身
早晨的時候,孟長寧去瞧了瞧母親,雖然依舊是病卧在床,但好在還能坐起來說說話,嬷嬷把她照顧得很好。
見到孟長寧的時候,還忍不住開了兩句玩笑,孟長寧忍不住又酸了鼻子,她被判死刑的時候,嬷嬷為她奔波勞累至死,母親躺在床上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張着嘴嘶啞地“啊啊”叫。
也不知道她認罪之後,母親有沒有人照顧,還是也落得一個慘死的下場,孟長寧不敢想,只能是握緊了此刻還在眼前的母親的手。
半下午的時候她起身換衣,因着是夜宴,長青給她準備了一身月白色的長衫。孟長寧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因着常年習武,比普通女子要高些,身材修長挺拔,孟長寧忍不住在心中感慨,重活一回真好。
自認為鏡中的公子哥兒還頗為俊俏,孟長寧有些臭不要臉地沖着長青挑眉,“長青,不如你從了爺?”
“長青愛財,怕是公子這般窮酸養不起。”長青向來知道孟長寧私底下是什麽德行,冷着臉一句話就噎死她,還附送一個大白眼。
孟長寧乖巧閉嘴,看着長青替自己系好脖子上的白布。她知道自己說不過長青,可偏偏有事沒事就是喜歡逗逗她。
照長青所言,她日後該配個土財主才是。孟長寧開始在腦海裏幻想長青日後的生活,忍不住笑出了聲。
長青睨了孟長寧一眼,知道她又在想些有的沒的,懶得搭理,幫她整理好衣服,便送她出門。
見門口停了一頂小轎子,旁邊還站着兩個轎夫和長正。孟長寧心裏激動得很,能讓長青這個管家婆舍得花錢雇轎子那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
長青将人送到門口,便開始囑咐事情,“你身上的傷沒好,尤其是腹部,這次便坐轎子去吧。”
孟長寧猛點頭。
“宮中規矩多,你若是不懂,便學着旁人做,瞧見什麽事也不要依着自己的性子強出頭。”長青有條不紊地交代着一切。
老爺去世的時候少爺十歲,長正九歲,她比長正還小一歲。本該是夫人管家,可是夫人身體實在是太差,床都起不來,她的母親照顧着夫人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孟長寧和長正兩人從小像野猴子一樣長大,別說管家了,連市面上的東西到底價錢幾何都不知道,被人當大魚宰了還一臉占了便宜的模樣。這管家的擔子便落到了她一個八歲的小姑娘手中。
好在賺錢一事不用她操心,孟長寧和長正雖不懂管家卻勤快,時常外出幹些能幹的活也能弄回些銀錢。一家人的生活就這麽清貧着勉力維持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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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青看着孟長寧眼裏冒光的樣子,知道她這幾年也是受盡了委屈和苦楚才賺來今日的榮耀,心中落下幾分不忍。一個姑娘家,如今倒真的活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她嘆口氣,眉峰緊皺,“旁人不知你腹部有傷,勸酒的時候,你能不喝便不喝,若是在不行喝了轉頭就吐了,別為難自己,更別像在軍營裏一樣去和別人拼酒!”
孟長寧乖乖點頭,“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長青見時辰差不多便将人送進了轎子,放下轎簾,然後轉身将一個荷包交給自己哥哥,輕聲道:“打發宮裏人的錢和回來的轎子錢都在裏面,你自己看着來,宮裏人不好糊弄,你便多給一點。雇轎子便去東邊那家便宜些的,別傻兮兮地把錢給人送上門去。”
看着自己妹妹一臉不放心的模樣,長正嘿嘿一笑,接過荷包,“知道了。”
長青看着幾人走遠,心中嘆道這日子也算是苦盡甘來了,轉身回了房。
孟長寧在轎子裏搖搖晃晃坐了幾分鐘之後,掀開簾子,看着旁邊的長正,輕笑:“我瞧着長青更像是姐姐,你更像是弟弟。”
長正有些傻憨憨的,握緊荷包,歪頭一笑,“我也覺得。”然後不知道又想起什麽好玩的事情道:“像少爺的管家婆。”
孟長寧伸出手擰他一爪子,“膽子肥了,敢調侃我了!”
“嘿嘿——”長正疼得瑟縮卻也不躲,咧嘴笑,露出一口好牙。
孟長寧看着他天真的笑容,心中卻忽然略過一陣寒意,收回手然後放下簾子。
那年兵敗,長正為她策馬回去搬救兵,可卻一去不回再無音訊,後來她被押送回晉州,路上也是求人苦苦搜尋,卻是連他的屍體都沒找到,更別提想将他下葬為他立碑了。
腹部傷口隐隐作痛,孟長寧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怎麽面對這些事情的,長正與她同是父親門下,武藝不在她之下,甚至略高于她,軍中再尋不出幾個武藝高于長正的人。就算是他找不來救兵,自保也是沒問題的,可偏偏長路兇險,他一去不返。
天子為了算計她,當真是将她身邊的所有人都算計死了,這等心計又豈是一般人能媲美的。孟長寧無法想象,為了這個帶兵不力的罪名,到底有多少人參與了這場騙局,又有多少無辜之人喪命。
宮城繁華,富麗堂皇。
遙遙望去,遠處的湖心亭已是燈光搖曳,明亮引人,坐席早已擺好就等客人落座。
給孟長寧引路的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魏思泉,其他朝臣瞧着心裏豔羨不已,這等榮耀豈是旁人能有的。
“孟将軍,來,這邊請。”魏公公環着手裏的拂塵,彎着腰,笑得一臉謙卑道。封孟長寧為将軍的聖旨雖還沒下,但是陛下金口已出,這聲将軍孟長寧擔得起。
“多謝公公。”孟長寧跟在他身後,看着其他同僚,不,很快就不是。
“孟将軍客氣了,您是少年英雄,奴才如何擔得起您一聲謝。”
魏公公笑得嬌豔,帶些陰柔,不像是男子倒像是朵女兒花。至少比她像女孩子,孟長寧心裏想。
“是老奴疏忽了,孟将軍傷勢還未痊愈。”魏公公瞥一眼,孟長寧輕放在腹部的手便知道她是傷口疼痛,立刻放慢腳步。
這魏公公可真是人精,她什麽都沒說,他便一眼瞧出來了。
孟長寧也随之緩了緩,從宮門口至此,她走得确實是有些累了,身上微微發汗,傷口也開始作妖,前兩日才開始慢慢結痂,孟長寧可不想傷口又裂開再疼一回。
孟長寧被引至坐席,魏公公媚笑道:“孟将軍慢坐,陛下一會兒就來。”
“有勞公公了。”孟長寧有禮道,然後沖着長正使了一個眼神,長正将自己懷中的荷包掏出金錠子。
可還未等長正交到魏公公手裏,他便笑着婉拒了,魏公公命人好好看顧孟長寧之後便笑着退場了。
長正拿着金子不知道該怎麽辦,回頭看看孟長寧,孟長寧微擡下巴,讓他收起來。
既然沒收,那便算了。反正她是給了,面子功夫也做了,收不收就是他們的事情。
誰知道魏公公是看不看得上這一個小小的金錠子,銀錢一事上,她和長青一樣能省則省,不花錢是最好,一個金錠子能給娘買一個月的藥材都有富餘,不要拉倒。
魏思泉說的果然沒錯,孟長寧一落座,其餘人基本上就在一刻鐘到齊了。
“陛下到——”奴才們的高喊昭告着這個國家最高領導人的出現。
孟長寧随其他人一起跪拜迎接,腹部彎曲,額頭點地,孟長寧倒吸了一口氣,傷口裂了。
“平身。”中氣十足的醇厚男聲響起,孟長寧起身,手虛扶一下自己的腹部,想消去些疼痛。
皇帝落座,“今日就是個普通的慶功宴,諸位愛卿不必拘束。”皇帝的聲音裏帶着笑意,人人都能感受到他語氣裏的歡喜。
想來也是,大慶和大夏打了七、八年的仗,戰場拉鋸一度鬧得是國庫空虛,邊境不寧,百姓不安,甚至三四年前大慶還隐隐有戰敗之勢。
如今大夏被打得潰敗而逃,不僅收回了之前的城池,還連下三城,将邊境線推進數百裏,可謂是陛下在位之時的一筆豐功偉績啊。
“謝陛下恩典。”衆朝臣應。
皇帝飲下一杯瓊漿,看向孟長寧,高興道:“長寧啊,前幾日的封賞宴你養傷未來,今日是朕特地為你設的宴,你覺得可還滿意?”
叫得這般親切,孟長寧夾東西的筷子一抖,東西掉到了桌面上,然後若無其事地放下筷子回話,到底不是當年初次進宮那個激動得說不出話的小丫頭了。
“多謝陛下美意。”
孟長寧低頭不去看金座之上的天子,她怕她一看又會像上輩子一樣被他的寬厚與親和給蠱惑了,然後為他的江山子民出生入死,最後落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長寧不必如此拘謹。”陛下見她如此規矩有禮,漫聲笑道,又沖身後的魏思泉吩咐,“來人,将長寧的賞賜拿上來。”
頓時一排宮女太監端着托盤而出,上面擺滿了奇珍異寶和各類名貴藥材,這些還都是次要的。
魏思泉恭敬地拿起旁邊的聖旨開始昭告天下。
孟長寧跪在地上,全然沒注意聽,只覺得這大殿的地板冰冷,也不知道是何種材質鋪的,寒意從膝蓋侵襲到腦門。
“百鳥之王,雄者為鳳;鳳鳥長鳴,天下安定。孟氏長寧,保家衛國有功,特封鳳鳴将軍!欽此——”
尾音拖得又長又優雅,叫人心裏聽了都歡喜。
魏思泉見孟長寧還腦袋貼地沒起身,便笑着催促道:“将軍怕不是高興愣了,還不快接旨!”
孟長寧緩慢起身,沒有先去接那張明黃的聖旨,而是看向了皇帝,眼光一下就被旁邊面色陰郁的皇後娘娘吸引過去了。
是了,她終于知道為何皇後娘娘會如此厭惡自己,從不給自己好臉色了。
鳳凰是百鳥之王,那是皇後的象征,可是陛下卻将這個字賜給了她作為封號,聽聞上輩子後來宮中再無人穿鳳服,就連皇後的衣裳都改為了錦雀。
如此盛寵非福是禍啊,只她那時被榮譽沖昏了頭腦,還沾沾自喜,這大慶連皇後都要給她讓步。
“孟将軍?”魏思泉見孟長寧還不接旨,小聲又催促一遍。
孟長寧擡手行了個大禮,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回陛下,臣無法接旨。”
此言一出,魏思泉臉色都變了,本是觥籌交錯的宴席瞬時間安靜下來,朝臣噤聲,公然拒旨這可是死路一條。
皇帝原本輕快的臉色也帶了異樣,聲音不變道:“為何?”
“啓禀陛下,臣有罪。”
“何罪?”
“欺君大罪。”
皇帝半眯了眼,看着座下低伏的孟長寧,身上素淨得很,一襲白衣,一根瞧不出成色的劣質白簪子,早就聽聞孟家貧苦,未曾想賞賜了這麽多東西下去之後,她還是如此穿着來赴宴。
陛下不言,無人敢發聲,空氣都靜止了。
有大臣體虛受不得驚吓,開始瘋狂冒汗;有的大臣捏緊了手裏的筷子不敢動;還有的大臣掐着自己的大腿讓自己忍住不抖……
良久,一聲“免你死罪,說。”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空氣。
孟長寧緩緩起身,看着皇帝絲毫不懼,紅唇輕啓,平靜道:“臣乃是女子之身。”
頓時朝堂嘩然,群臣四議,争辯之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