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塵之牽絆】
因為趙嫣的一句話,苑子裏的花都換作梨花。偶爾交錯着白色的曼陀羅,正如她在漠北寺廟的那株。但終究不再是同一個地方了,有些東西,是騙不了人的。
握住被風吹亂的花瓣,趙嫣輕輕笑笑。笑顏裏難得地顯示着脆弱。一點點的落寞,只是一點點。
“臭和尚,都已經七年了,你到真沉得住氣……別告訴我你真的死了,難道一定要我自己去找你嗎……”
她喃喃自語着,聲音突然頓住了。回過頭。
“不是明天早上才能回來嗎……葉。”
林間,少年緩緩現出了身影。“不歡迎麽?”
“哪有。”她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北方攪的一團亂,幹得不錯啊。”
“每一步都在你的計劃之中吧。”
“大概是。蔣平是個不錯的對手,把他引到這裏來,作為破陽的踏腳石,可惜了……”
“但是,我們是要将趙政拉下來,不走這一步,就得不到與他面對面的機會。”
趙嫣點了點頭。沒有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破陽軍,就在宛南這片土地上,布了許久的棋局,開始第一次進攻。趙嫣,玖葉,蘇壞,淩溪雲,還有審視着這段歷史的,軒轅知秋。
十萬大軍,齊齊地布在宛南的山丘之外,為了這亂世中猛然冒出的新生力量。蔣平有一種如臨大敵的感覺。三年前趙嫣來此暗殺燕白,引起宛南與南蠻的對戰,原本是收複此地的最好時機,可惜北方突如其來的紛亂卷走了煊朝所有的注意力。北蠻雖然苦苦相逼,但煊朝與玄陽聯合起來的實力也是不容忽視的,如果硬碰硬的話,早已分出勝負。可是以他們的軍師,玖葉的舉動看來,他們只想把煊朝拖在北方,越久越好。也就是在這一段時間,破陽軍無聲無息地自南方崛起,沒有任何背景,完全靠着宛南這片土地滋生的叛軍,卻頻頻打退了南蠻,拿下周圍幾個諸侯國的兵力,并且設計奪走了當日以瘟疫瘴毒為借口收複的九大郡王的財力。不要封地,不要名譽,這群號稱“破陽”的人,只是靜靜地培養自己的實力,然而看上去越是沒有欲望,行動越是雜亂無章,反而越發感到對手的深不可測。
第二日清晨,就在煊兵開始收拾營帳的時候,南方突然湧出兩萬騎兵,沒有任何開場,大戰一觸即發。
一身白衣勝雪,銀白色的面具,少年打扮的破陽軍的首領第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站在宛南的城頭。面具下,是一抹深邃的笑容。
繼承了潮野白氏的最後一點血統,因此成為軒轅十二族的後裔之一,另一半血緣,卻來自遙遠的大煊國國主最疼愛的妃子,傾倒了整個朝代的禍水紅顏。荒唐的身世。
白氏的人不會要她,大煊的人也不會要她,所以他們把她丢到漠北,任她自生自滅。于是,兩邊都不是,哪裏也沒有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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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手中的梨花瓣,趙嫣輕撫着腰間的刀,菊一文字則宗。
“葉,你知道嗎,我很喜歡這種感覺,俯視着失敗者的感覺。”她說。
玖葉點了點頭。
淩溪雲丢開手裏的麥芽糖,突然換了臉色。“小嫣,該我出場了是嗎?”
“去吧。”她道。天下第一殺手的目光立刻回到淩溪雲的眼中,他按上劍,輕輕飛過牆頭,朝着那十萬大軍之首沖去。
混戰中的蔣平擡起頭,被迎着朝陽的刀光閃了眼睛,再睜開,脖子一涼。
劍到聲到,只一招,淩溪雲便要了這位中陸第一謀士的性命。擁有再高深的謀略又如何,命沒了,便什麽也沒有了。枉他聰明一世,卻不想有一天,自己會這樣莫名奇妙地葬送了性命。
淩溪雲落到地上,一絲血線自空中滑過。一切來得那樣突然,不等煊兵有任何反應,蔣平的頭就落到了地上,他的戰衣至始至終都沒有染上血漬,但是命卻真切地喪掉了。若不是那道淡淡的血線,還有地上滾動的頭顱,沒有人意識到曾與趙政,魏儇齊名的中陸第一謀士就這麽死了。
趙旭張大眼睛,只覺胸口一股熱流湧上,揮起玄鐵重劍策馬向那刺客的身影奔去。恍然中那位長輩的笑語還在耳邊,怎想剎那間天地便換了色彩。
“如果有機會的話,真想認真地于他較量一番……”趙嫣說着,與蘇壞一起下了城頭。
玖葉輕笑。“這樣讓他死了,反倒是一種善良呢。”若是他,恐怕會叫他生不如死。
趙旭大喝一聲,天曉第一式,“開天”,淩溪雲瞧着那劍端的霸氣,忽而一笑,早就聽說趙政的天曉十九式如何厲害,又聽小嫣說這位義兄劍術天賦極高,還真想與這個年輕人玩玩。
煊朝大軍見軍師已亡,本就遭到突擊,如今面對從宛南湧出的各路精兵高手,更是不知所措。這些全部是藏在山裏的隐士,逆賊,在世上沒有容身之處,或是不願踏足天下的人。有一天一個七歲大的女孩提着燕白的頭顱跑進山裏,要他們陪她玩一場游戲。在這天下,一場千秋萬世的游戲。後世沒有人知道當時的趙嫣究竟對他們說了什麽話,然而從此以後,這群人成為破陽的主力軍,開辟新時代的力量。
破陽,在這朝陽升起的時刻,徹底崩潰了煊朝的十萬大軍。
“不要逃!”趙旭回首對着大軍喊道。耳邊立刻響起溫和得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小子,你在看哪裏?”
淩溪雲揚起嘴角,沒有任何殺氣,但就是有種讓人壓抑到近乎窒息的氣氛。趙旭踩着馬背一躍而起,戰馬立刻斷作兩半,再慢一步,死的便是他。
究竟是何方神聖——“你到底是誰?!”
“溪雲……”
遠方,一個宛如神人的聲音突然響起,那聲音來自蒼茫,仿佛不是發自嘴邊,而是有心底響起。
趙旭擡起頭,望着那白馬上坐着的白衣少年,朝陽之下,踩着日暈的光輝,面具下一雙深紅的眼睛閃耀着逼人的神彩。
趙嫣伸出手,示意他離開。淩溪雲笑了笑,點點頭:“你運氣不錯,下次再較量吧。”說着他毫不猶豫地抽身回到趙嫣的身邊。趙旭怔了怔,呆呆地望着那白衣少年,一時間竟回不了頭。
這就是,破陽軍的首領?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他站了起來,看着他身旁的人。那個是?!歧陽世子—蘇壞?!
這時宛南的山丘裏突然響起戰歌,仿佛是來自遠古的咆哮,奇異的圖騰,叫破陽軍振奮,卻讓煊兵恐懼不已。不斷地有人影湧到山頭,強烈的壓迫感讓十萬大軍在陣前失去了反應。
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歷史的輪停頓在這一刻。
白衣少年策馬向趙旭緩緩使來,動手的士兵立刻就被破陽的高手按倒。煊兵喪失了所有的戰鬥力,連本能的反抗也一并失去了。
趙嫣停下馬,隔着面具望着這位麻煩的義兄,中性的聲調緩緩說道:“跟我來。”
趙旭怔住了。“你是誰,你要幹什麽?”
“哼……”趙嫣輕笑:“想活命的話就跟我走。”
這句話叫趙旭感到羞辱,戰士,踏上戰場的那刻就不會存着能夠獨自存活的念頭,現在他們甚至連宛南的門口都沒有看到,就這樣敗在南方的平原之上,他又怎會想到活命。
他揚起劍,可是身旁立刻有一個人阻止了他的行動。淩溪雲,剛才瞬間刺殺蔣平的人。“你可以跟我玩,但是這個人你不可以碰。”
強烈的敵意。叫趙旭為之一怔。
趙嫣也懶得浪費時間,揚手放出毒香,将他丢上馬,返身往宛南的方向行去。當她經過蘇壞的身邊,對他說了一句:接下來交給你了。便頭也不回地撤離了戰場,然而只是這一瞬間,已經足夠讓所有前來*的士兵記住這個身影。
接下來,蘇壞授命殺掉反抗的煊兵,将所有投降的人馬帶進宛南,總共六萬士兵,一并納為破陽名下。當他們進入宛南城的時候,山丘上的戰歌停下了,那些戰士的身影突然消失在空中。軒轅知秋站起身,腳下的秘術陣法頓時失去了光彩。沒有人想像得到,剛才打擊了十萬煊兵的僅僅只是秘術造出來的幻像。
不光彩,但這一戰,終究是破陽勝了,兵不厭詐。
“喂,小嫣,你準備拿那家夥怎麽辦?”
“放他回去。”
“诶?”淩溪雲歪着頭:“為什麽不殺他?”
接口的是玖葉:“現在還不是時候,如果趙政知道自己的兒子也死在這裏,一定會馬上帶兵進攻過來。可是對于現在的破陽來說,不是最好的時機。”
趙嫣喝下一口茶,點了點頭:“北蠻已經有了退兵的念頭,大概意識到玖葉是在利用他們。等破陽的事傳出去以後大煊也好玄陽也好,他們馬上會停戰,将目光轉向宛南。”她看向玖葉:“是嗎?”
“嗯,所以我不能再回去了。”
她接下去說:“我們需要讓他傳些假相回去,趙政為人謹慎,不知道我們實力的情況下不會出兵,如此以來,我們至少有一年的時間去準備。”
“一年…”蘇壞收起折扇:“一年以後,我要拿下他的人頭。”
趙嫣莞爾:“放心,你一定會有這個機會……”
淩溪雲看着他們侃侃而談,依舊是一臉困惑。
趙嫣知道他不會懂,淩溪雲是個單純的人,世事是個大框子,只會叫他煩悶。所有人中,她最了解他,所以她站起身,偏離了話題。“我們出去一下。”
“那趙旭怎麽辦?”蘇壞問。
“他至少還有半天才會醒,之後就交給你們了,剛才人多,面對面的話,怕他會認出來。”
蘇壞愣了愣,突然壞壞地笑了:“差點忘了,他是你的婚約者,就算換了裝束和聲音還是容易認出你吧。”
淩溪雲這會兒倒是聽懂了,抱着趙嫣不肯放手:“她是我的。”一個比女人更清麗幾分的可愛男人抱着一個傾城絕色,說着這種孩子氣的話,蘇壞哭笑不得。突然他轉過頭看了一眼玖葉,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手中的茶杯,神色淡然。
趙嫣向來寵他,牽着淩溪雲的手笑笑:“是啊,我是你的。”很随意的一句話,就像是寵一個孩子。淩溪雲便也像個搶回心愛玩具的孩子,甜甜地笑着。
可是蘇壞看着玖葉淡漠的神情,突然心裏一沉。
映雪端着點心走進來,看着趙嫣和淩溪雲出去,笑了笑:“他們感情真好。”第一次看到淩溪雲的時候她也把他當作女人,可看着兩個同樣漂亮的在一起總覺得是一道風景。雖然,還是怪怪的。她将點心送到玖葉手上,有些不好思意地問道:“味道還好嗎?”
“嗯。”他點了點頭:“你的手藝不錯。”
映雪的臉剎那就紅了。蘇壞看着,笑着嘆了口氣。
“淩少爺和小姐究竟是怎麽認識的?”映雪突然問道。
“他們啊,大概趙嫣還在北方的時候就認識了。”蘇壞說。
殺手的劍只能是用來殺人的,可是這個時候,淩溪雲卻在用自己的劍挖泥土。
土地上是蔣平的屍體,斷裂的頭顱上,那雙樓蘭國人特有碧色的眼睛裏依舊是難以置信的光芒。如果仔細一點去看,你會發現淩溪雲的瞳孔也一樣閃爍着碧色,只是他的綠來得更純粹。
趙嫣看着他将蔣平葬入土中,然後轉過頭,望着河岸的梨花出神。
第一次見到淩溪雲,也是她第一次見到蒼辰子的時候,那時候她大概兩歲。那個俊秀的俗家和尚帶着一個漂亮的男孩住進廟裏,她一開始就知道,那個男人,臭和尚,很強。而那男孩是樓蘭國的皇子,父親只是被自己的兄弟搶了皇位,順帶殺了他一家,他運氣好,被蒼辰子救了。所以和趙嫣一樣,他們都是沒有容身之地的人。
好像很有趣嘛。那時候看着這兩個人,趙嫣是這麽想的。無聊的廟宇生活,于是多了點樂趣。可是在她六歲的那年,淩溪雲離開了漠北,去了中陸,成為天下第一的殺手。她知道他要是去複仇,因為他的母親死前要他發誓複仇,真是無聊的戲碼,對于淩溪雲來說,應該很困擾吧,他的心思太單純,力量又太強大。有時候她也不明白,蒼辰子為什麽要讓一個這麽善良的人背負這種東西,為了仇恨而握劍是世上最無聊的事。也許,那和尚只是認為淩溪雲太有天分,死活也要塞給他一身絕技,就像她自己一樣,她生下來就與別人不同,如果只是平淡度過,人生未免也太無趣了。
“這個人是樓蘭的叛徒,也是最後一個了。”趙嫣看着葬下蔣平的土丘,在做大煊朝質子期間,蔣平投靠了趙政,可是他身體裏終究流着樓蘭國的血液。
淩溪雲點了點頭:“小嫣給了我一個好機會。”
“你也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他搖了搖頭:“其實你更想認真地與這個人較量一番吧,不是以這種方式。”
趙嫣看着他,嫣然一笑,單純并不代表純蠢,其實他骨子裏是個很聰明的人,因為善良,所以善解人意。“以後你準備去哪裏?”
淩溪雲愣了愣:“去哪裏?當然是跟你在一起。”
“該殺的人都已經殺了,你還想繼續做殺手嗎?”
“殺手?”他搖頭:“無所謂啊,只要我們在一起,做什麽都可以。”
趙嫣頓了頓,釋然一笑,他們兩個人,像兄妹,像姐弟,雖然不是同根生,彼此之間的同胞之情卻是抹不去的。“那,你不去找臭和尚?”
“師傅?”他一臉困惑:“他不是死了嗎?”
“是嗎…”趙嫣摘起一只曼陀羅,淺笑:“那只狐貍沒那麽容易死。”
淩溪雲看着她,碧色的眸子閃過一抹落寞。
“溪雲,我在玩一場很危險的游戲,一場關于天下蒼生的游戲。”
“我陪你玩啊。”
“可能會死的。”她說,遲疑了一會兒,向他伸出手:“好,我們一起玩。”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