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塵之病】
笠日,趙嫣回到堯城。趙府上下挂滿白紗,一片荒涼。
朝着蔣平的牌位鞠了一躬,趙嫣站到平南王身邊。失去了最親密的戰友,這位亂世枭雄似乎一夜間蒼老了許多。魏儇在門口招呼來客,樣子也不好過。
這種場面趙嫣見過很多。過去在漠北,北方戰勢連連,不斷地有傷兵和屍體往她所住的寺廟裏送,每一天,看着那些白慘慘的身子,斷手的,斷腳的,有的連頭也沒有,血肉模糊,冰冷地叫人心寒。她每天幫他們裝斂屍體,洗幹淨身上的血,接合他們的破碎的肢體,開始很害怕,但漸漸地,越來越明白死亡的感覺究竟是什麽,寺廟裏的高僧們總是說出家人看淡生死,把死看成下一世的煉獄。可是當他把冷冰冰的屍體往泥土裏送時,眼裏分明是黯然的光。其實接近死亡,誰都會忍不住動容,什麽前生來世,死了便什麽都沒有了。正因為了解,所以變得坦然。六歲,那個時候起,她便再也不知道什麽是恐懼。
“你在笑什麽?”趙政突然按住她的肩膀。
“我在想如果這次我也去了,現在也該躺在這裏了吧。”
趙政松開手,嘆了口氣。這丫頭,無論什麽情況都笑得出來。不知道該說冷靜還是淡漠。
“義父,趙旭去哪兒了?”一早上都沒看到他,實在很奇怪。
“你去找找吧。”
“啊?”
“應該在堯城的什麽地方,把他找回來。”
趙嫣皺了皺眉頭,早知道這麽麻煩就不問了。
她想了想,在趙旭的屋裏找了件他穿過的衣服,然後在巷子裏拐來一只狼犬,嗅了嗅衣服的味道,那大犬便往外奔去。最原始的方法往往是最有效的,與其大費周章地滿城去找,不如交給這畜生處理,回去後把它宰了炖湯,倒也是一道美味。
可是一刻鐘之後,那狼犬卻在集市上一家臘肉店停住了,很欠扁地伸出舌頭看着趙嫣。小畜生,畢竟是劣根難改啊。
“老板,幫我把這只狗宰了,我要……”
她的話還沒說完,那狼犬立刻飛也似地繼續奔開了。趙嫣不懷好意地笑笑,複又跟上。
嘿嘿,這家夥倒也懂得認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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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裏充滿糜爛的酒氣,少年坐在地上,将頭埋于臂間。幾個醉酒的漢子走過,踢翻他腳邊的酒瓶。
“喂,你坐在這裏幹什麽,你擋了我們的路知不知道?”那漢子俯下身要找少年的麻煩,誰知他突然微擡起頭,雙眼閃爍着寒光。漢子一怔,被那眼神吓住了。“切,老子今天心情好放過你,下次再碰到,打你個半死。”
趙嫣站在巷口看着,饒了繞長發。那幾個漢子走過她身邊突然停下了,眼睛一亮。“喲,這是哪家的小姑娘,長得好标致啊。”醉漢們看到她都是标準的色狼模樣。“陪哥哥們去喝杯酒怎麽樣?”
光天華日之下調戲一個小姑娘,她是該作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子等着別人英雄救美呢,還是将他們就地正法地好。趙嫣笑笑:“好啊。”
那幾個人愣了愣,沒想到這丫頭挺上道的。伸出手就想搭上她的肩膀,誰知背後卻突然一股涼意。“滾!”方才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他們身後,冷冷道。
“好像沒得玩了。”趙嫣嘆了口氣。站在了一旁,等他收拾完。
“你來這裏幹什麽?”
“少爺,你那個偉大的父親要你回去。”
趙旭微垂下頭:“我不回去,你走。”
“是嗎?”趙嫣笑笑,果然轉身就走。
“喂,你……”
“又怎麽了,少爺……”
他頓了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于是又回到了原地,靠坐在牆上,一言不發。他已經這樣坐了一天一夜,自宛南回來以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為什麽。
“少爺,你一輩子都不要回去了?”
“不要你管。”他說着,将臉埋得更深了。他是為了什麽上戰場,又是為了什麽而回來。“如果我死在那裏,或許更好……”他用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呢喃着。
趙嫣看着他,想自己已經快把他逼到死路了。落井下石是很有趣,可是這個人并不是她的對手,也不會是她手裏的棋子。這場游戲,趙嫣沒想過要将他牽扯進來。因為他不同,是跟她完全不同的人。可習慣是種很要命的事,習慣他的冷言熱諷,便也習慣了有意無意地反擊:“我記得這附近有一條河,從那邊跳下去大概會死得很快,試試?”
“你是說真的嗎?”
趙嫣沒有回答。
“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他們為什麽放我回來?”
“因為沒有必要殺你。”
“什麽意思?因為我沒有被殺的價值?”他微擡起頭。
“這種事你為什麽要問我?”
趙旭怔了怔。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很奇怪,那時候在宛南看到那個白衣少年,他腦子裏第一個閃過的就是趙嫣的身影。他知道不可能,但是那種感覺真的很像。“我很恨你的…一直……”
“我知道,所以呢?”這種沒有營養的對話實在很磨她的耐性。
“我很讨厭你,我是說真的!”他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喊道。
“那又怎樣?”趙嫣歪了歪頭。
又是這樣,無論怎麽做,都不在乎,這個女孩完全不在乎他的感覺,她的眼睛所看的一直是別的地方。“為什麽,我怎樣都無所謂嗎?沒有人在乎嗎?!”他突然抽出從不離身的玄鐵劍,向她發出攻擊。趙嫣退了一步,只是一小步,卻有五六丈的距離。“什麽意思?”
“拿出你的劍,公平對決,這一次我一定要勝你!”
老毛病又犯了嗎?就像小時候一樣,這個人總是固執地将她作為對手。“少爺,我沒有義務和你玩。”她的臉色忽然有些蒼白。
趙旭心裏一緊,想起她的病,放下手。“對不起。”他說,但是這句話卻并只不是對趙嫣,而是對在宛南死去的人們,蔣平,還有那些将士,士兵。因為他沒有能保護他們,只有自己活了下來。
趙嫣沒有說什麽,突然轉身走了。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剛才那一瞬間,好像有什麽人在監視她,并不是十奎,也不是趙政身旁的人。但是她很肯定,那氣息是沖着她來的。
是誰?!她躍上屋頂,那個人應該已經不在了,可是那種心寒的感覺卻沒有消失。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麽?
有趣,看來是有人将她作為目标了。
趙嫣冷笑一聲,眸子閃爍着寒光。
“溪雲,你也注意到了嗎?”她随口道。不知哪裏傳來了回應的聲音。“沒有追上,不知道是誰。”
以淩溪雲的輕功也無法追上的人,秘術師嗎?這片大陸上除了軒轅一族的,居然還有秘是師存在。
她跳下房頂,五丈高的距離,動作卻輕得像一只落葉,點塵不起。
“少爺,已經是中午了,再不回去葬禮就結束了。”
趙旭一驚,沒想到她還會回來。“想走的話你自己走就是了,我沒有求你。”
趙嫣皺了皺眉頭,有些惱火。
趙旭突然笑了。因為他知道趙嫣在生氣,每次她生氣他就很開心。“我知道了…”他站了起來:“現在就回去。”不可以逃避,那一場仗還沒有結束。
好像又有幹勁了,單純的人。雖然有時候單純未嘗也不是一種武器,因為這樣的人會比其他人更執着。
正因為大家都死了,他還活着,所以必須繼續活下去,終有一天,他會去宛南拿回他們的尊嚴。只是在趙嫣的眼裏,戰争與尊嚴素來是沒有關系的,因為會死人,人死了,便什麽也不是了。
當趙旭回到府邸,平南王并未責怪。事實上這一次的失利他沒有譴責任何人,因為他知道,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任其犧牲了。但是由此一來,神州大陸的所有諸侯終于開始矚目亂世之流中這一個來自南方的神秘勢力——破陽!
傍晚,一挂斜陽浸紅了天邊。
哀悼随着儀式的完結而落幕。平南王望着趙旭沉重的目光,破天荒地摸了摸他的頭。“這不是你的錯。”他說。那一霎那,趙旭幾乎感到眼裏有淚要溢出。
畢竟是父子,雖然疏離,血融于水,這一點卻是不能抹煞的。
“嫣兒,以後你搬回來住。”
趙嫣點了點頭,看來不能和長孫老頭下棋了。“什麽時候才去讨回這筆帳呢?”她随口道。
“你認為?”趙政接到。
“我的話,随時都可以。”
趙旭回過頭看着她,那不是一雙桀骜不馴的眼睛,很清澈也很漂亮,一點散漫一點慵懶,卻又顯得格外放肆甚至嚣張。說不清那種感覺,就是忍不住想要将她征服。征服?!趙旭一怔。
這時魏儇突然自遠處奔來,神色焦急。他将平南王叫到一旁,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一句什麽話。趙政睜大眼睛,一副震驚的樣子,然後凝重地點了點頭。
“有特別的客人要來麽?”趙嫣皺起眉頭。“喂,問你呢。”
趙旭一驚,慌忙搖了搖頭:“不知道。”
又是那種感覺,好像被人盯上一樣。會是什麽人?“少爺,要不要跟蹤去看看?”她看向他,誰知趙旭望着地上,不知神游何處。
趙嫣走開了,接近樹林的時候,才輕聲道:“溪雲……”
一個身影不動聲色地閃過了,趙嫣笑笑,可是這一次,笑容裏卻多了點東西。
不覺又是入夜,滿院的梨花靜靜飛舞。
喧嚣聲已經沉寂下去,隐隐地似乎聽得到曼駱駝在梨樹件攀騰的聲響。這樣寂靜的夜裏,就象有人在耳邊細語。
星辰依舊,天之大,卻只有在夜裏才顯得怆然,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天空才容得下那些脆弱卻耀眼的星辰。
其實在哪裏看,又有什麽區別呢,蒼穹就只有那一個。可是趙嫣總覺得,漠北的天比西北來得清澈一些。
“真希望不是你……”她突然暗自呢喃,不知所指何意。
“小姐,快些睡吧,明日還有一場招魂儀式,又要忙上一天。”一個小丫鬟在她身後喊道。
趙嫣點了點頭,卻沒有笑。
府邸的另一個邊,後院暗閣內,一個略顯清瘦的銀發男子坐在黑暗之中,朱紅袍上鑲着妖異的黑蝶。淩溪雲屏住氣息,用劍在屋檐上無聲無息劃開一道小口,銀發男子頓了片刻,手一揚,一根銀針向上飛去,溪雲一驚,退開了。
趙政與魏儇步入這隐秘的房間。男子回過頭,笑了笑。
“你……你是?!”
他點了點頭。
一時間平南王的臉色不知是悲是喜。“你,你叫什麽?”七年後再問這個問題,已不是上次那般随意。
“蒼、辰、子。”他一字一句,說。
“嫣…小嫣!”淩溪雲回到她的房間,房裏沒有人。心中徒然湧起一股不安,溪雲知道她看星的習慣,跑向梨花河岸。
白衣上染了一層紫色,趙嫣跪在河邊,水裏映着她如紗般蒼白的嬌容。
“小嫣。”淩溪雲心裏一緊,看着她嘴邊紫色的血痕,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我抱你回房間。”
趙嫣點了點頭,緊咬着牙關。
回到房間,淩溪雲警惕地關起每一道門窗,取出櫃子裏所有的床單被褥,将趙嫣緊緊包裹起來,然後退到一邊,任她蜷縮在黑暗的角落,不敢說話。
拽着被褥的邊角,趙嫣的手指微微顫抖,眉睫上含着冰冷的水滴。她不說話,因為這時她根本不能開口,否則她會讓淩溪雲出去,即使是他,她也不想被他看到現在的樣子。不是因為太難看,而是因為太難過。
難過,是的,每次看到這樣的趙嫣淩溪雲就會心痛,這不是吃不到心愛的甜食,不是雙手染滿別人的鮮血的痛,而是一種來自骨髓的疼惜。趙嫣有病,卻又不是病,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夜裏,她會像現在這樣流血,疼痛……很少有人知道這個驕傲的女孩也會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師傅說這不是病,而是她的命,淩溪雲不懂,他只知道他不想讓趙嫣痛,他寧願他那痛在自己的身上。小時候趙嫣痛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屋子裏,不讓任何人靠近,裹着層層被褥,卻也抵不住骨子的陰冷。師傅說她并不是在保護自己,因為她從不害怕被傷害,她不在乎任何人,所以沒有人傷得了她。之所以一個人,是因為一個人的時候才能好好去思考,痛的時候也不能停止思考,一旦停止,生命便也就此停止。可是師傅這樣微笑着說,最後還是忍不住推開了那扇門,走到她身邊,他只有靜靜地守在外面,第二天那扇門打開的時候,再看她也依舊是一臉桀骜的笑容。他不知道師傅過去是怎麽做,隐約地覺得,師傅在的時候小嫣好像開心一些。可是現在師傅已經死了,誰也幫不了她,也誰都幫不了他。
“別…怕……”趙嫣呢喃着,扯開一絲不像笑的笑容:“溪雲,你別怕啊……”
淩溪雲靠着牆壁滑到地上,微微低泣。
直到半夜,這症狀才終于好了些。趙嫣微擡起頭,已是*。溪雲仍舊像個孩子般哭着,很心疼地哭泣着。
“有點痛,但是現在已經好了…”她說:“你還沒好嗎……”
淩溪雲怔了怔,緩緩走到她身邊。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敢靠近她,因為他沒有自信,害怕自己走不進趙嫣的世界。
“嘿嘿…”趙嫣笑了:“挺有趣的是不是?”
“一點也不有趣!”淩溪雲沖動喊道:“為什麽是你,白氏那麽多子孫,為什麽偏偏是你,為什麽是你繼承了軒轅的血統?!”
趙嫣又笑了:“傻瓜,只有我有資格擁有這能力,不是很特別麽?”
“什麽能力,這根本就是詛咒,師傅說的沒錯,這是軒轅一族的詛咒,讓他的後人都活得那麽辛苦。”
聽到他口中念着師傅,趙嫣怔了片刻,複又笑道:“我不這麽覺得…真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