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折花門前劇
我叫李令月,在衆兄弟姐妹中年齡最小,備受父皇母後寵愛。同時,我也是大唐王朝第一個代母出家的公主。我記得,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年我才只有七歲。身為一國之母,後宮事務本就夠母後忙的了,父皇的身體又一直不好,前朝的政事亦需她多方輔持,自是脫不開身。兩位皇姐是蕭淑妃所出且都已嫁做人婦,也是不能夠出家祈福的,便由我代而行孝了。從那個時候起,除了親近之人會喚我令月之外,我的道號“太平”二字俨然就成了我的另一個名字。
這些年說是出家為外祖母祈福,實則,除了每日的早課必須完成之外,我的生活并未有多大變化。住所還是自己的寝殿,宮中上下之人待我敬重有加,父皇與母後對我依舊百依百順。正因如此,我才愈發覺得無趣——
身邊不乏伺候得周到細致的宮女,可她們在我面前永遠是一副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模樣,哪裏能成為我的知心人呢?七哥與薛紹跟我交好是交好,可到底是男孩子,許多女兒家的話終究與他們說不得。
幸好,三年前我遇到了璇兒。
璇兒姓鄭,比我小一歲。她還在襁褓之時就因家族禍事而受牽連,與母親一道被充入掖庭為婢。三年前那一天我遇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荷香亭北面的一棵大樹下哭得傷心至極。細問之下才知道她是因為打掃房屋時不小心打碎了掖庭管事姑姑的玉镯而吓得逃了出來,擔心被發現後連累娘親,心中焦急不已卻是無可奈何,這才哭了起來。
我生來富貴,坐享無上的榮華,對宮中之事卻并非一無所知。掖庭算得宮中最凄苦地之一,那兒的人自然是宮中最可憐的人中的一群。然而,以大欺小、恃強淩弱的戲碼數見不鮮。尤其是掌管掖庭大小雜務以及各等宮婢的穆姑姑更是其中的“名角兒”。她性情暴躁不說,還總愛動不動就拿手底下的人出氣。像璇兒這樣從小沒入掖庭的小丫頭,幹不了太多活,只怕更會惹她不順心。如今她的玉镯被打碎,若是我不插手管一管的話,璇兒的性命定是堪憂了。
我對着璇兒安慰了一番就帶着她一起回了掖庭。果不其然,我們到的時候,璇兒的娘親身上已經挨了不少鞭子。執鞭的穆姑姑兇神惡煞,但一見到我,她的嘴臉立馬就變得分外谄媚,對我又是行禮又是磕頭殷勤得很。我沒有多與穆姑姑糾纏,替璇兒賠了一只玉镯便同她一道扶了她娘親回了屋子,爾後又請了禦醫前來治傷。我做這一切的時候,穆姑姑從始至終都在場,那副既驚又恐的不安模樣我至今想起還是會覺得好笑。自那以後,璇兒母女再沒受過刁難,而璇兒也成了我的貼身丫鬟。
原本我的意思是要将璇兒與她的娘親一道接出掖庭的。無奈宮規難違,她們母女終究是戴罪之身,即便我是公主也不能淩駕于大唐律例之上,能将璇兒要來我身邊已是父皇法外施與的特恩了。璇兒的娘親不願我難做,說是只要璇兒好好的她就心滿意足了。她還告訴我,若是我一意孤行,說不定到頭來連璇兒都得重回掖庭,我只得棄了那個念頭。好在她的活輕松了些,璇兒又因我的袒護而不必為我值夜,得以每晚回去相伴。母女二人的日子較之從前,已是好了太多。
對于這些,璇兒對我一直感恩戴德,不僅時時事事以我為先,還堅持要以主仆的身份相處。我明白她的顧慮,有外人在的時候就随她去,只有我二人時就很是随意了。一開始她會覺得別扭,這些年下來,她也漸漸習慣了。這讓我很是欣慰。
其實于我而言,璇兒才像是上蒼莫大的恩賜,是我在這寂寂深宮中唯一的真正的無話不談的好姐妹。是,從帶着璇兒走出掖庭時,我便已決定視她為妹妹,絕非尋常的宮婢。我相信,她對我心思亦是如此。
“公主,你小心點……你還是趕快下來吧,太危險了!”
此刻,站在樹下仰着頭對我大聲勸說的人便是璇兒了。用七哥的話來形容如今的璇兒,那便是“亭亭玉立俏紅妝”;若是用薛紹的話,那就是“明眸善睐,溫婉若水”。他二人的這兩句評價我完全贊同,甚至我認為璇兒容貌與性情中的美好,他們說得還及不上萬一。不過有一點我始終覺得可惜——璇兒什麽都好,就是膽子太小。
就好像現在,我只是爬到了樹上想要拿回卡在枝桠上的紙鳶而已,璇兒就愁眉不展擔心得不得了,連連喊着叫着地勸我下去。
“璇兒,你這樣沖我大喊大叫才會教我分心,才容易出事呢!”我故意吓唬到。
不出所料,璇兒立刻捂住了嘴巴,我的耳根終于清淨了下來。我滿意地對她露出了笑容,繼而轉身繼續努力地伸手去夠那懸在枝桠頂頭的紙鳶。過程雖是辛苦,可最終成功了,我免不了一番得意與炫耀。
“怎麽樣,我說了沒事的吧?”我沖着璇兒搖了搖手上的紙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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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兒驚魂未定地舒了口氣,臉上竟是顯出了些許蒼白。我剛想拿她打趣,就看到七哥與薛紹正并肩朝我們這邊走來。
七哥與我一母同胞,感情上自是不必說。薛紹的娘親城陽公主是我的親姑姑,他更是從小就進宮陪七哥一塊兒讀書,彼此長年玩在一起,他待我的好比七哥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七哥時不時會惹我生氣,他卻不會。不僅不會,還能時常逗得我開心不已。有時候我會覺得,比起七哥,我與薛紹會更親近些。
拿回了紙鳶,又見到他們,我心中歡喜非常,連忙高聲沖他們喊起了話。豈料一時大意,原本扶着樹枝的手松開了不說,因着招手的幅度太大,冷不防腳下一滑,我整個人頓時就背朝地面朝天地往下摔了去。
耳畔呼呼作響的風聲中夾雜着璇兒的驚呼,七哥臉色一凜,快速朝我奔過來。薛紹更是直接騰空而起,伸出雙臂飛身而來。不知為何,看到這樣的薛紹我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去。
“哎喲……”
“公主!”
“令月!”
我的落地揚起了一片不大不小的塵土,璇兒與七哥一前一後沖到了我身邊,扶起我緊張兮兮地打量着關切着。而薛紹大概是一時沒緩過神來,仍保持着剛才接我的姿勢,愣愣地站在我的對面。
“令月,對不起,我……”回過神來,薛紹對于自己的失手很是自責。
我輕輕拂開了七哥與璇兒的攙扶,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近了薛紹幾步,笑道:“紹哥哥這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距離太遠。幸虧這樹不高,否則我的屁股還不知道會摔成什麽樣子呢!”安慰完薛紹,又感慨完我不幸中的萬幸,我将目光投向了地面上的紙鳶——原本一只好好的雙飛燕紙鳶,經方才那麽一摔早已殘破不堪。這可是去年我生辰的時候薛紹親手畫了送給我的。比起身上的痛,它的損壞更叫我難受。
薛紹看出了我的心思,連忙說道:“紙鳶壞了我可以再做一個給你,倒是你剛才那麽一摔肯定摔得不輕,得趕緊宣禦醫來看看才行。”
“紹哥哥,”我吓得趕緊拉住了轉身要走的薛紹,阻止道:“我沒事,真的,不用宣什麽禦醫了。要是驚動了父皇與母後,小事作大無端麻煩不說,我少不得又要挨訓了。”
薛紹聞言也覺宣禦醫之事不妥,但又放心不下我的傷勢。正猶豫間,七哥開了口:“薛紹,你聽她還有心思去關心紙鳶就該知道她沒有大礙。你不要關心則亂,就随她去吧。可是令月,你是堂堂大唐公主,又是一個女孩子,對着薛紹這張口閉口就是屁股屁股的可怎麽得了?”
七哥這話惹得璇兒與薛紹掩口竊笑,我倒不以為然:“有什麽關系,紹哥哥又不是外人!”随即,我向薛紹求援道:“是不是,紹哥哥?”
薛紹笑着點點頭:“是,令月言之有理。”
得到這樣肯定的回答,面對七哥時我更加理直氣壯。七哥故作委屈狀:“哎,每次就知道找薛紹幫忙,而他對你幾乎是有求必應。我看啊,他的确不是外人,我倒成了外人了。”
聽他這樣編排我與薛紹,我不樂意地反擊道:“你也可以找你的影子幫忙啊。”
“影子?”七哥一愣,相繼與璇兒、薛紹面面相觑。
“就是韋素蓮咯。”我直言道:“她成天不是在母後跟前賣乖,就是跟在你身後‘顯哥哥、顯哥哥’地叫,可不是你的影子麽?”
七哥恍然大悟,當即替韋素蓮說起了話:“蓮兒與你同歲,喚我一聲‘顯哥哥’是情理之中的事。況且,人家如今見到我都是依禮稱呼英王爺①,在母後跟前伺候也頗為周到穩重。倒是你,對薛紹還是紹哥哥紹哥哥地喊,玩性依舊如小時候那般重。比起蓮兒,你的孩子氣可是多太多了。”
韋素蓮是十歲的時候被送進宮到母後身邊,與我們四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七哥、薛紹包括璇兒對她的印象都挺好,她也的确善解人意,只有我對事事都太過精明的她就是喜歡不起來。這下聽到七哥這般維護她,本就心情不快的我頓時火冒三丈:“我才說了她一句,你就數落我這麽久,到底誰才是你妹妹啊!嫌我太孩子氣那你來找我做什麽,去找她玩就好啦。或者,你幹脆請旨父皇母後準許你納了她為妃,不是更加稱心如意?”
看到我真的生氣了,七哥明顯慌了:“怎麽說翻臉就翻臉?是你先提起蓮兒我才說了這幾句實話,怎麽會扯到納妃不納妃呢?”
居然還說自己說的是實話!我火氣更甚,不想再與七哥多說一個字,俯身撿起零落一地的紙鳶殘骸,頭也不回地朝寝宮方向走去。我聽到璇兒怯怯的聲音在身後傳來:“王爺,薛公子,我也先走了。”緊接着,她就跑到了氣呼呼的我身邊,與我一起離開了。
注:①武則天第三子、李治第七子李顯,初封周王,後改封英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