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眼底離恨長(三)
進不了宮,我們只有托薛顗給宮中報信。幸得母後尚顧及人倫之情,派了劉钿等一衆禦醫前來替胤兒診治。自打胤兒得了天花的消息傳出,禦醫們奉命進府後,都尉府①就成了整個長安城的禁忌之地,再不許人進出。府內彌漫着的醋酸味中夾雜着濃烈的藥味。來來往往的人全都以巾帕遮住了口鼻,有的手中捧着剛打來的清水或是剛換下的濁水,有的手中端着剛煎好的藥……燒水、消毒、煎藥,一切都遵照禦醫的意思在進行。
胤兒的卧房更是禁地之最。除卻診治的禦醫,其他人一概不得接近。胤兒所需的衣食用物皆命人送到距卧房五米處的回廊,再由禦醫親自去取。因着天花的傳染性極強,我與薛紹自然也被要求離開,我自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據劉钿所言,這天花來勢洶洶,診治最少也得耗上十天半個月。胤兒還那麽小,我身為母親,怎麽能夠留他一人孤身與病魔作戰呢?即便幫不到什麽忙,守在他身邊給他一點勇氣也是好的。
“劉禦醫令,你與諸位禦醫均在此給胤兒診治,必有自保的法子,我亦可用之。只要多加小心不會有事的。”我态度堅決地對劉钿說到。
“令月,我知道你擔心胤兒,但也要保重自身。這裏有我守着你盡管安心便是。”君臣尊卑有別,劉钿無法多言,薛紹于是加入了勸說我的陣營。
我固執地搖了搖頭,對上了薛紹的雙眼,希望以此可以讓他明白我的決心:“薛郎,你我是夫妻,就該共患難,留你一人在此教我如何安心?胤兒是我們的孩子,是我懷胎十月帶到這個世上的小生命,他正在生死的邊緣徘徊,又教我如何安心?與其将我隔離讓我胡思亂想、寝食難安,倒不如讓我留下,近在眼前地看着你們、守着你們。”
“可是……”
“令月此時不是公主,只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薛郎,你一直都是最懂我的人,将心比心,現在這種時候,你又怎麽能忍心趕我離開呢?”薛紹還想再說些什麽,我雙手覆上他的手腕,情真意切地反問到。
薛紹看着我,眼中既有擔憂又有動容。我知他正在猶豫,便是靜靜地看着他,沒有再說話。半晌之後,他終是長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妥協道:“好,就讓我們一起守着胤兒,我們一家人一起面對。”
我心意已決,不論薛紹說什麽我都不會離開,但聽得他答應我留下,我還是覺得舒心。接下來的日子是我這二十多年來最難熬的時光。胤兒依然處在昏迷之中,高熱也是不退,原本光潔的臉上漸漸出現了斑疹,進而起了許多膿包。送來的藥與食物好不容易給他喂下了,也是很快就會吐出。我們只能想着他能吃下一點是一點,接着給他喂。
看着胤兒這樣受苦,我與薛紹都心疼得無以複加卻是無可奈何,只能一邊祈求上蒼保佑胤兒能度過此劫,一面在胤兒耳邊跟他說話,希望他可以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看看我們。病情的反複無常讓禦醫們也漸漸顯出了疲乏的态勢。每每看到劉钿他們垂頭喪氣的模樣,我心中的恐懼就愈加強烈。可我不敢讓那些不好的念頭明明白白地出現在腦海中,怕一個不小心就會一念成谶。
算不清過了多少個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胤兒的病情才算是有了一些些好轉。雖然還是沒有從昏迷中醒轉過來,但身上的熱度退了不少,喂進去的藥與食物亦沒有再吐出來,臉上的膿包開始結痂,這樣的轉變已足夠教我們所有人欣慰不已。
這一日,我與薛紹如往常一樣,他扶着胤兒靠在自己懷中,我小心翼翼地給胤兒喂着藥。每喂進去一口,我就會跟胤兒說一句話。我相信母子連心,胤兒一定能聽得到我的聲音。一碗藥喂完,胤兒都沒有醒,我的悵然自是不少卻還是告訴自己要抱着希望,興許明日就能看到胤兒沖着我笑了。這些日子以來,我都是這樣。只有這樣,那些恐懼與失望才不會輕易擊垮了我。
然而,就在薛紹将胤兒平放到床上,準備給他蓋上被子的時候,他的小手輕輕抓住了薛紹的袖擺。薛紹當即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不敢再妄動。我亦是屏息以待,期待着胤兒可以睜開雙眼。
“胤兒!”
看到那透着疲倦卻依舊清澈無邪的雙眸,我與薛紹同時喊出了聲,帶着失而複得的驚喜。禦醫們聞聲趕到床邊,我與薛紹讓到一旁,劉钿立刻給胤兒察看起來,我們緊張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們二人。
過了一會兒,劉钿起身對我們道:“微臣給公主、驸馬爺道喜了,公子已經度過危險期,無大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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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教滿屋子的人都欣喜若狂。禦醫們紛紛跪下齊聲道:“恭喜公主,恭喜驸馬爺!”
我與薛紹感慨不已,我更是落下淚來。我們一一扶起諸位禦醫,爾後對他們致謝:“這些日子辛苦諸位了,多謝了!”
“臣等惶恐!臣等深受皇恩,又是醫者,本就該盡心竭力診治病者。此次轉危為安,是太後娘娘福澤庇佑,公子福祿深厚,臣等不敢居功!”劉钿與禦醫們俯首,不敢承受我與薛紹的謝意。
我與薛紹知曉他們的顧慮何在,便是不再多言。笑了笑,就轉身想去看胤兒。豈料還沒走出兩步,我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再沒了知覺。
睜開眼時,已是深夜。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竟是處在一片迷霧朦胧的深林之中,四下無人,一片死寂。陰森森的氛圍使我心生膽怯,我開口喚薛紹,喊了好幾聲卻無人應。
“娘……”
胤兒稚嫩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我轉過身,見他正沖我笑得燦爛,身上穿的還是我今年正月裏給他新做的衣裳。我走到他身邊,蹲下,疑惑地問道:“胤兒,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爹爹呢?”
胤兒看着我,笑容依舊,就是不說話。我一下子反應過來,不由得嘲笑起了自己:胤兒才兩歲,剛學會喊爹跟娘,如何能回答得了我這個問題?周遭寒意頗深,我擔心他大病初愈再染上風寒就不妙了,便是伸出手想要将他抱起,一道回府。胤兒卻突然消失不見,任我再如何呼喚都沒有再出現。
注:①薛紹被封為驸馬都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