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眼底離恨長(四)
當我在惶然驚恐間再度睜開雙眼時,見到八哥坐在床邊,正擔憂地看着我。顧不得細想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我猛地坐起,抓住他的手臂急忙說道:“八哥,快,快去城郊的樹林,我在那裏看到了胤兒,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消失不見了。你趕快派人去找,一定要幫我把胤兒找回來。”
八哥沒有立刻動身,僅是蹙眉道:“令月……”
我心中焦急,未等他說完,就要下床:“不,我跟你們一起去,一起去把胤兒找回來!”
說話間我已經穿好了一只鞋。想是被我幾近瘋魔的狀态吓到了,八哥拉着我的力道加大了些,“令月,你先冷靜下來聽八哥把話說完!”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嚴肅的模樣,不由得怔住了片刻,才點了點頭,任由他扶我重新在床上坐好。
見到我惶惶的模樣,八哥嘆息着搖了搖頭,頗為無奈地說道:“還以為你的急性子轉變了,這下可證明我看錯了。”
“八哥,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麽?胤兒不見了我當然着急了。你不是母親,不會明白的。”聽到八哥說出這麽一句無關痛癢的話,我有些惱了,板着臉說完這句話就要起身。八哥再度開了口:“令月,禦醫們已經把胤兒治好了,他沒事了。倒是你,近一個月來都沒怎麽休息,又不肯好好進食,身子可虛得很,若是不好好調養,留下了病根,以後怕是得叫胤兒照顧你了。”
聞言,我好像才完全清醒過來。我記起來了,劉钿他們的确宣布了胤兒轉危為安。而我與薛紹原本是打算前去看他,不料我突然暈倒了。環顧了一下四周,我發現自己此刻所在的是卧房,窗外透進來的陽光還是明晃晃的,根本不是深夜。我這才松了口氣:原來,剛才那一切不過是虛驚一場的噩夢罷了。陪着胤兒渡過了這一場天花浩劫,身為母親,我一點都不訝異于自己變得如此患得患失。
“八哥,你不是被母後禁足在‘醉竹園’麽?怎麽會在這裏?”安心之餘,我意識到了一絲不尋常——這種時候,母後是斷然不會放八哥出宮的,更別說讓他來都尉府了。
我所熟悉的溫暖和煦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八哥的面龐上,他看似不經意地回答道:“你跟胤兒出了這麽大的事情,身為兄長和舅舅,我出現在這裏有什麽好奇怪的?”
我當然聽出了八哥是在有意地避重就輕,這讓我更加肯定事情變得嚴重了。話已至此,我并不打算就此作罷,即是繼續追問道:“八哥,你明明知道我問的是什麽,又何必顧左右而言他呢?”
說完這話,我就一直盯着八哥看,他卻不願與我對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不吐露只言片語。看他這樣,我若是再不能心下了然,豈不是太傻了?“你……答應了,是不是?”
八哥在“醉竹園”裏,對宮中所有的人和事都秉持着不聞不問的态度,只有這樣,母後才找不到讓他妥協的法子。我與薛紹進不了宮,但也明白他的用意所在:如果八哥始終不肯登基,母後是沒有耐心一直等下去的。事急從權,她一定會另立新帝,因着八哥主動放棄在先,沒有人會對她的所為持有微詞。我萬萬沒想到,在那之前竟然出現這樣的轉折,八哥為了我跟胤兒,竟然……
想着這些年來所發生的事情,我沒有一件真正幫得上忙過,現在更是教八哥為了我陷進不可轉圜的境地。我……
愧疚、自責、難過、不甘……各種紛雜的情緒齊齊而來,一顆心猶如被滔天的洪流沖擊着。我低下頭,哽咽道:“八哥,對不起,都是令月害了你……”只這一句,淚水便連珠似地掉落下來。
“你不必自責,答應母後并不完全是為了能夠出宮來看你們,我也有自己的考量。令月,你現在不要想太多,安心調養身子,八哥就會很欣慰了。”
聽到八哥這樣雲淡風輕地安慰我,我心中更是難受,除了乖乖答應,不再讓他擔心,一時之間,我再想不出別的報答法子。而且他說的對,胤兒還需要我照顧。還有薛紹,醒來這麽久都沒有看到他,不用想也能知道他定是守在胤兒的床邊。前些時候他的辛苦何嘗少于我?單是為了可以讓他充分休息,我也一定要盡快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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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再說什麽,安靜地服下了玉兒端過來的藥,躺下,閉上了雙眼。我聽到八哥囑咐玉兒要悉心照顧我,随後便是玉兒領命、恭送他離去的聲音。
我的心緒始終難以平複,以至于喝了那麽一大碗藥我居然一點困意都沒有。我記得八哥的話,記得自己的責任,便是閉着眼睛努力讓自己入睡,可是輾轉反側了許久,終究徒然。就在這時,玉兒近到跟前,輕聲問我:“公主,是身子不适麽?奴婢這就去給您找禦醫來。”
“不必了。”聽到玉兒這樣說,我幹脆坐了起來,“左右睡不着,玉兒,你與我一道去看看胤兒吧。”
“公主不可!”我話音猶在,玉兒就像是受到了驚吓一般,幾乎是喊出了這句話。見我詫異地看着她,她又說道:“公主,您剛剛不是答應了皇上要好好休息的麽?公子那邊有皇上與驸馬爺還有禦醫照看着,您不必憂心才是。”
玉兒的話在理,可她前後态度的反差着實令我費解。按理說她算得上母後精心培養出來的人,即便這幾年不必再如在宮中那般勾心鬥角,一般的情況應當還不足以教她這樣反常。難道說,在我昏迷的這兩天時間裏發生了什麽事情?莫不是還與胤兒有關?
愈想愈是不安,我不再與玉兒多言,兀自穿好衣服與鞋子,就匆匆出了卧房。而這一出去,眼前所見,竟是教我心驚膽顫——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缟素。身穿喪服的下人經過,見到我,哀痛的面容上先是露出驚詫的神情,緊接着便低下頭向我行禮,匆匆離開。想到那個胤兒消失的噩夢,我的心登時涼去大半。
一步一步走到正廳,道士們哀頌的聲音愈發清晰可聞,哀戚的氛圍亦是愈加濃烈。侍從丫鬟們分跪在廳門兩側,每一聲哀哭都撞擊在我心上。我越是接近正廳中央的那座棺木,腳下越是覺得沉重。我已然猜到那裏面是何人,卻無論如何都不敢承認自己的想法。
“令月,你怎麽來這裏了?”想是玉兒通知的薛紹與八哥。他們跑到我身旁,阻止我繼續向前。
看着薛紹憔悴的面龐我有些恍惚。那些與病魔作鬥争守護在胤兒病床邊的日子歷歷在目,劉钿宣布胤兒轉危為安的話語言猶在耳,那裏面躺着的人怎麽可能會是我們的胤兒?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薛紹,期待他能給出我想要的答案,連連問道:“薛郎,那裏面是什麽人?發生什麽事情了?胤兒呢?”
“令月,你先別管這些了,回房休息吧。等你身子全好了我再告訴你。”薛紹不肯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一味想要我離開這裏。
“不,我不走,”我緊緊地抓着薛紹的衣袖,追問道:“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胤兒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告訴我……”
“令月……”薛紹欲言又止。
“好,你不說,我自己去看!”
我因為害怕而變得焦躁,奮力甩開薛紹的手,繼續朝前走去。八哥想要阻止我,最終在我哀求的眼神下沒有開口。而我,終于得以看清那尊棺木裏究竟是什麽樣——
胤兒小小的身軀靜靜地躺在那裏,面上光潔得根本看不出曾得過天花。他的嘴角似乎還噙着一絲笑意,他也聽到劉钿那句話,知道自己沒事了吧?他也開心很快就可以重新躺在我懷裏,對着我笑咿咿呀呀地說話了。為什麽,為什麽一覺醒來我們母子會以這種方式相見?上蒼為什麽要跟我開一個得而複失的玩笑?那個夢,竟然是胤兒來跟我道別。他一定是舍不得走……
“胤兒……”
驟然之間心痛如絞,呼吸難為,雙腿再難以支撐住這副身軀。哀哭聲、呼喚聲充斥在我的耳畔,我說不出話,眼前陷入了一片無邊無垠的黑暗。
一道強光蹦入,刺得我睜不開眼。等我适應之後,我看到胤兒站在我跟前,眼淚汪汪地喊我道“娘……”
我生怕胤兒會像上次那樣消失不見,一把将他緊緊抱在懷中。我聽到他在我耳邊哭着說:“娘,你跟爹爹去哪裏了?胤兒一個人在這裏好害怕,你們不要丢下胤兒一個人,娘……”
我輕輕拍着胤兒的背安慰道:“胤兒不怕,娘不會丢下你的。娘這就來陪你。”
注:①史書沒有明确記載薛崇胤的生卒年,但應該是在成年之後才死亡。本文因情節需要,安排其提前作古。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