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結歸塵土
夢終究是夢。我在自己的卧房,身邊沒有胤兒。我再聽不見他喊我娘,再看不到他沖我笑了。我靠在床頭,任由淚如雨下不說一句話。淚眼朦胧中看見坐在床邊陪着我的薛紹,眼眶通紅,眼中布滿了血絲,整個人因着憔悴竟顯出了滄桑。這些日子的疲憊辛苦與突如其來的打擊所帶來的痛苦不言而喻。
見我夫妻二人都沉浸在悲傷中難以自抑,八哥嘆息了一聲,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出了原委:“胤兒的病情突然惡化,劉钿他們竭盡全力也沒能救得回。”
聞言,我茫然地仰頭看向八哥。他皺着眉對我點了點頭,示意我沒有聽錯。我哽咽着說道:“我曾對自己發過誓,無論将來發生什麽都一定會拼死護胤兒周全,絕不會教任何人傷他分毫。而今他孤孤單單地躺在那裏,臨走前都沒有見到我一面,我算什麽母親呢?”
八哥搭在我肩上的手倏然收緊,緊接着便是他透着急切的聲音:“令月,生老病死是天意,人力不可及,你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多想想薛紹,為了他你也要保重好自己,切不能有輕生的念頭。”
我訝異于八哥對人心的掌握,我不過是說了這麽幾句話他就将我的心事悉數猜透。轉而望向薛紹,他神色緊張又一時不知該如何相勸,幾番欲言又止後握住了我的手。往日厚實溫熱的手掌此刻因為我的話微微顫抖着。是啊,我還有薛紹。我固然可以就此了結自己去陪胤兒,可若是連我都不在了,薛紹還能好好活着麽?我沒有保護好胤兒已經是一生的憾事,又怎麽忍心再讓薛紹為我不得安生凄慘絕望呢?
失去胤兒痛不欲生的除了我與薛紹還有母後。她的孫輩本就不多,近在身旁的更是寥寥。為了安撫我們的喪子之痛,也為了胤兒身後的榮光,母後撇開祖制封了胤兒為太常卿衛國公。七日後我們給胤兒下了葬,母後派了婉兒來幫我們處理相關的事宜。待得一切妥當,已是半個月之後。我與薛紹随着婉兒進宮謝恩。
“兒臣參見母後。”無論何時,該守的禮數都不可忘。此番母後誠心相待,我與薛紹心中很是感激,雙雙跪地問安。
母後讓我與薛紹起身,爾後道:“令月,過來母後身邊。”
母後的威嚴更甚從前,說這話時語氣卻透着滿滿的寵溺與愛憐,像極了從前的她。聽得我鼻尖一酸。強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去到了她跟前,這還是七哥走後我們母女第一次如此近在咫尺地面對面。
母後老了不少。我注意到她不茍言笑的面容上滿是倦色,原本烏黑的青絲中生出了幾縷雪白。我心下一動,酸楚更甚。父皇的去世,七哥的流放,八哥的對峙,我的怨怪……近幾年我們這些與她最親近的人所給她的都是些難度的煎熬。胤兒是我的孩子,七哥、八哥、我是母後的孩子,忽然之間,我覺得我好像也可以理解她的所作所為,能體諒她的立場與苦衷了。
“母後……”對母後的歉疚,對胤兒的不舍,對父皇與七哥的思念,這些被苦苦壓抑的情緒在此刻全都奔湧而出,我再也抑制不住,像小時候受了委屈一樣撲進了母後的懷中,放聲大哭了起來。母後也擁住了我,輕撫着我的頭,落下淚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止住了哭泣。母後沒有要放我們離開的意思,當即對婉兒吩咐道:“去禦膳房說一聲,給公主與驸馬備膳。”
“是,太後娘娘。”婉兒紅着眼依命而去。
“母後,令月今晚要跟您睡。”我靠在母後懷中不願起來,像未出閣的小兒女般跟她撒着嬌。
母後撲哧一笑,點了一下我的額頭,道:“還是這麽孩子氣,當着薛紹的面你也好意思。”
我撇了撇嘴不以為然:“薛郎才不會像母後您這樣笑話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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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揚了揚眉,不再看我,故作嚴肅地對薛紹說道:“薛紹,令月雖然是公主,也是你的妻子,以後可不好再這般縱着她了。”
我也看向了薛紹,與他目光相遇的那刻,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安心與欣慰,我便明白他是樂于見到我與母後彼此消除心結的。果不其然,他随即對母後作揖回了話:“兒臣身為人夫,寵愛自己的妻子是應該做的。只要令月能每天都這樣開心,薛紹什麽都願意做。”
“哎喲,這話可酸掉我老太婆的一口牙咯。”母後說着還真的用右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牙酸的表情來。
“可不是,兒臣的牙也被酸倒一片了。”
母後話音剛落,一抹明黃映入眼簾。身着龍袍的八哥踏入殿內,笑話完我與薛紹才向母後行禮。我心裏高興面上卻有些挂不住,即是從母後懷中坐起,正色問道:“皇上不處理政事反倒跑來聽人牆角,拿自己的妹妹打趣,成何體統?”
八哥不似往日般讓着我,而是不饒人地對着薛紹埋怨道:“看看看看,這就是你過分縱容的後果,且不說君臣有別,這簡直就是目無尊長。母後還沒發話呢,她竟數落起我這個當哥哥的了。”
薛紹笑而不語,我一臉得意地假意對八哥瞪了瞪眼。母後見我們如此,心情也是大好,不再端着一貫的架子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也都跟着笑出了聲。連日來的陰霾在這樣難得的笑聲中漸趨消散。
晚膳時間還早,母後說有些倦了想休息會兒,我與薛紹還有七哥告退後去到了醉竹園。時隔三年這裏一點沒變,并沒有因為八哥的搬離而變得荒蕪。八哥說他只要得空了就會回來園中小坐,平日裏都是小鐘子在打理,那的确是個盡忠職守的人。看着滿園的竹,熟悉的物,再看看身邊的人,只剩下我們三個了。
“七哥與素蓮過得一定很辛苦。” 母後不準我們打探也不準人告訴我們有關七哥與韋素蓮的消息,可房州是什麽地方我清楚得很,在那裏能有多好?
“世事難兩全。遠離紛擾已是幸運,其他的強求不得。”八哥話中有話,我想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畢竟現在身處朝堂的不是我,身不由己的也不是我。
薛紹看出我的為難,接過話開解道:“能否真正遠離紛擾還在自己的本心。心若寬了,再多煩憂也無法侵入,皇上以為如何?”
“我還好,政事雖諸多繁雜,有母後與衆大臣輔持勉強能應付。”八哥對自己的處境輕描淡寫,轉而又皺起了眉頭:“倒是婉兒,嘴上不說面上也是如常,可每次見到她我都能感覺到她心事重重。”
八哥所言我何嘗不知?“婉兒對七哥一往情深,不得長相厮守已是痛苦萬分,如今天涯相隔相聚無期,母後跟前亦是需要小心謹慎,真是苦了她了。”
“你們兩姐妹有很長時間不曾在一起好好說過話了。難得進宮,令月,去看看婉兒吧。”薛紹輕輕握了握我的手,笑得溫柔。
我點點頭,拜別八哥去了母後寝宮。走到大門處整好碰見從內殿出來的婉兒。見到我,她一臉的意外,愣在原地半晌都無話。我微笑問道:“要不要去禦花園走走?”
婉兒回以微笑,我們并肩而行在。春寒料峭,新綠點點,呼吸而入的空氣中都攜帶着清新的氣息。一路上婉兒沉默着,我也在想該如何開口。前些日子她雖在我身邊,忙着胤兒的事情都顧不上與她好好說話。這下有機會了,卻是不知要說些什麽了。
“公主,我以為你恨透了我,這輩子都不願意再理我了。”終究還是婉兒先說了話。
我意外而不解地看着婉兒,問道:“你怎麽會這麽想,我為何要恨你?”
婉兒的笑不入眼底:“如果不是我,七皇子與素蓮不會被流放去房州那麽偏遠的地方,皇上更不會面對如今的窘境。都是我胡亂說話才導致了這種局面。”
我趕緊搖了搖頭,寬慰她:“當時的情形你還能怎麽辦呢?母後心意已決,誰都改變不了。我們都知道,七哥也清楚,你為了守住與他的這份情連滅門血仇都放下了,我們哪裏還有資格怪你什麽?七哥更加不會,相反,只會愈加心疼你的隐忍。婉兒,事已至此,你不要再耿耿于懷了。”
“經過了那次死裏逃生,我娘如今一心修行,再不與我提報仇的事。只要她好我就很心滿意足了。這些年跟在太後娘娘身邊,她對我很好,對我娘也頗多照拂。其實太後娘娘心裏也很苦,一個女人在這宮裏如果不為自己争取就真的會一無所有。我早就不恨了。剛才在殿外聽到你們跟太後娘娘的笑聲,我真的很替你們開心。畢竟是一家人,總不能一輩子苦大仇深的。公主,以後多進宮陪陪太後娘娘吧。”
本意是我來解婉兒的心結,現在反倒變成她來勸我了。我相信她的每一個字皆是出自真心。只希望在不久的某一天,她也能用這份釋然的态度放下對七哥的執念,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以婉兒的聰慧,她一定明白我今日來找她是為了什麽。這些道理她也一定早就曉得。她若能想通透自然會豁然開朗,若是不能,我說再多也是枉然。
擡頭看時我們才發現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荷香亭下。我們誰都沒有再出聲,默契地駐足仰望。歡鬧,争執,誤會,情深,相許,離散……往昔的一幕幕恍若昨天。物是人非,人去樓空,我們不可能回去從前的日子,找回從前的自己與熟悉的人了。我們能做的,只有繼續走下去,盡可能地讓接下去的人生少些惆悵與遺憾,多些歡欣與圓滿。這樣,才不枉那些年少時曾有過的執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