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寂寂深宮難
薛紹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時,婉兒已離開了有一會兒了。他拿過我手中那封沒能成功交付的書信,嘆息了一聲。恍恍惚惚間我擡起頭來,看着這個我朝夕相對之人,眼淚倏地奪眶而出。薛紹沒有出言安慰,只坐到我身旁,擁了我入懷中。我亦無言以對,靠在他的胸膛閉上了眼睛。
“薛郎,我想進宮。”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了雙眼,說到。
薛紹柔聲回應我道:“好,我這就吩咐辛安去準備。”
進到宮裏,見到了八哥,沒有多說什麽我便去了母後寝宮。那裏面纖塵不染,一切陳設與母後在時一樣,絲毫沒有變化。這兒我沒少來過,以前我從來沒有發現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是這樣大而空曠,空曠得叫人心悸。
轉身看到薛紹與八哥正一臉擔憂地望着我。我分別看了他們一眼,說道:“我想去冷宮看一看。”
“冷宮荒涼,濕氣太重,對你和孩子都不好。”八哥當即拒絕了我:“令月,有什麽話不要放在心裏,跟八哥說說。”
我不以為意:“我只是想去看看,不會逗留太久的。”
“皇上,讓微臣陪公主一同去吧。”薛紹見我堅持,向八哥請求到。
八哥有些着急了:“薛紹,令月糊塗你怎麽也跟着犯糊塗?那裏可不是禦花園可以随意走動。”
薛紹仍保持着躬身行禮的姿勢:“皇上了解公主,若是不去上一趟她的心結無法解開。還請皇上成全!”
看看薛紹又看看我都是同樣的堅決,八哥終是妥協了:“罷了罷了,從小到大只要是令月你的要求我都無從拒絕,如今再加上一個薛紹,我更是拗不過了。”
八哥的揶揄并不能讓我展顏。我福身謝恩:“多謝八哥。有薛郎保護,八哥盡管放心。”
在皇城之中,冷宮是比掖庭還要低一等的存在。這裏關着的都是犯了錯的妃嫔與宮人,地位比起一般的內侍宮婢還不如。曾經聽婉兒提起過,不管是誰,一旦進到冷宮不消半月就會變得癡傻瘋癫,意識清明的人生活狀況也是常人難以想象。
第一次來到屬于冷宮的地界,懷着孩子的我終究沒敢靠得太近。即便如此,七月的天氣裏我仍能感覺到周遭寒意森森,鬼哭狼嚎般的聲音不絕于耳,使這裏顯得更加陰冷恐怖。我很清楚,發出那些聲音的人大多都曾經如禦花園的鮮花一般盛放過,美豔而迷人。
後宮最不缺的就是美色。便是父皇龍體欠安,便是母後寵冠六宮,每到選秀的時候,入得宮來的妙齡女子亦是不曾少過,宮妃間常見的争寵手段我也略知一二。
如果當初母後不争不鬥,或是争鬥失敗了,現在極有可能淪為了她們中的一分子。我又如何能當得這人人豔羨的太平公主,過着錦衣玉食被呵護被疼愛的生活?甚至,如果沒有母後的一路拼殺,我根本就不會存在于世上,遑論與薛紹相識相知相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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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者總是讓人仰望的,可是高高在上的孤獨除了母後自身誰又能真正體會?親近如我們這些子女都曾對她的野心心生芥蒂,外人的诟病更是不在話下了。想當初,父皇的久病不愈讓母後心力交瘁,我、七哥、八哥,何曾讓她省心過?漫漫長夜,深宮寂寂,她再有厲害手腕,過人的心智,仍是一名女子,心中孤苦無人傾訴,定也會有黯然落淚的時候。
“公主有所不知,薛禪師他……不是外人。”婉兒臨行前的話語響起在耳畔:“他本是走江湖販賣藥材為生的生意人,因緣結識太後娘娘,深得太後娘娘歡心,便被留在了宮中。未免衆人非議,太後娘娘重修了白馬寺,封他做了主持,他這才得以以僧人的身份和講授佛法為由自由出入後宮。賜薛姓、讓驸馬爺認他做季父,正是為了提升他的家世。公主,你現在還想要婉兒将這封信呈交給太後娘娘麽?”
我難以置信:“你……你說的可當真?”
“婉兒不敢胡編亂造。這些話若是傳了出去,我與我娘都性命不保,我只是不想公主做出無謂之舉,給自己與驸馬徒增困擾。”婉兒言之鑿鑿,由不得我不相信。
馮小寶,薛懷義,我怎麽也沒想到母後這道旨意的背後竟藏着這樣一樁風月。如果不是婉兒前來宣旨,我那封信定然會惹得母後雷霆震怒。說不定她還會認為是八哥借此機會撺掇的我。那樣一來,當年七哥的悲劇又會在八哥身上重來一遍。我差一點就闖下大禍了。
“時辰不早了,回去吧。”
薛紹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沒有動身,而是問他道:“你早知道這些事了是不是?”
薛紹不否認:“薛禪師的身份在洛陽宮早已不是秘密,大哥與我書信往來,當然會告知一些。”
如此大的事薛紹竟是瞞了我這麽久,我不免有些埋怨:“你早就知道,八哥肯定也是。你們只獨獨瞞着我。”
薛紹解釋道:“令月,我們不說是怕你接受不了而動了胎氣。不過,看到此刻你的反應我便知道是我們多慮了。”
我已然明白薛紹為什麽會為了薛懷義與薛顗起那麽大的争執。販夫走卒倒也罷了,偏偏還是母後的面首,以薛紹耿直的性子自是不肯。他從未說過母後一句不是,我卻仍有擔憂,連連問他:“你不怪母後強人所難麽?你會不會像其他人一樣覺得母後此舉有違綱常,為禮教所不容,會不會瞧不起母後?”
薛紹輕輕搖了搖頭,笑道:“不會。你能理解母後,我亦如是。”
薛紹的話語與笑容對此時此刻的我而言分外溫暖珍貴。站在冷宮前,我也更能體諒母後的孤苦與無助。我提議道:“薛郎,我們去一趟洛陽如何?母後年事已高,我想去陪陪她。”
“好,是該如此。”意料之中,薛紹同意了。
八哥很是詫異我們的決定,但沒有反對。他與母後不算疏離也談不上親近,對于母後與薛懷義之間便無謂表明态度。離宮後我與薛紹當即回府準備,三日後出發前往洛陽。
到了洛陽行宮,一切收拾妥當了,我與薛紹進宮去給母後請安,玉兒與辛安跟在身後。一早奉旨候在宮門處的婉兒給我們帶路。
“近來朝中事務繁多,太後娘娘處理奏折到很晚才睡下。今天公主與驸馬前來,她還是起了大早。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這麽高興了。”婉兒言談之間透着滿滿的歡喜。
我的心情也是愉悅:“母後近來可好?”
婉兒面露憂色:“倒是無大恙,只是近幾日來頭疼得厲害。”
頭痛是母後的宿疾,恁是劉钿醫術卓絕,這麽多年下來都無法根治。聽婉兒這樣說,我為沒能早些來陪伴母後而心生歉疚,不由加快了步伐以期早點見到她。
“前面什麽人,趕快讓開!”
突然一聲厲喝傳來,放眼望去只見一名身穿僧袍的和尚正坐在馬背上朝這裏緩緩而來。那人年紀約三十歲,體魄看上去頗為健壯,眉目粗犷但不失幾分英俊。
我與薛紹都感到十分訝異——無論何人,不論官職大小身份尊卑,一律不得在宮中駕馬奔走。而此人非但無視宮規,目測他來的方向正是宰相們才能出入的南衙。如此大膽又是這身裝扮,不難猜到他是誰了。
果不其然,婉兒介紹道:“那位就是薛禪師了。”
“他如此失禮,讓母後的顏面何存呢?”看着薛懷義那無法無天的舉止,我忿然到。
婉兒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有大臣不滿薛禪師的失當言行,便去太後娘娘跟前彈劾。太後娘娘很是寵愛薛禪師,都是一笑置之。時日久了,有的是不敢,有的是不屑,總之與他對抗的人漸漸少了。”
我啞然:“我大唐宰相禮絕百僚,竟也聽之任之?”
婉兒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我。母後身子不适,我無意與薛懷義起争執讓她煩心,即是與薛紹和婉兒退到了一旁。可又不甘心讓他為所欲為,便是向薛紹投去一個眼神,薛紹當即會意。
等薛懷義經過我們跟前時,薛紹暗暗出掌,掌風使得馬兒受驚,頓時揚起前蹄仰天嘶鳴起來,而那薛懷義則猝不及防地被摔了下來,幸得薛紹及時上前才不至跌倒在地,那模樣已足夠狼狽。
“薛禪師,你沒事吧?”薛紹忍住了笑,一本正經地關心到。婉兒我與婉兒也裝着那是場意外,看着薛懷義。
薛懷義不認得我與薛紹,卻是熟悉婉兒。他整了整僧袍,端着架子問道:“婉兒,他們是何人哪?”
婉兒回道:“正是公主與驸馬爺。”
“原來是太後娘娘給我找的侄子跟侄媳婦啊。怎麽,見到叔父不問安嗎?”
見識過了薛懷義的行徑我便沒想過他會對我與薛紹行禮,但是我沒料到他竟膽大到如斯地步。那副得意洋洋的姿态讓本就對他心生不滿的我更是惱火,顧不得婉兒之前所說母後對他是何等偏袒,我冷言冷語道:“有幸得到母後擡愛,薛禪師應當感恩戴德、謹言慎行才是,切莫要忘記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被我戳到痛處,薛懷義不但沒有自覺羞愧,反倒搬出母後來壓我:“我如今是太後娘娘的人,一個公主也敢來教訓我?”
“簡直厚顏無恥!”
氣結之下,我恨不得上前賞薛懷義一個耳光。誰料還沒出手我的肚子驟然痛了起來。慌忙之下我只知道喊薛紹。薛紹趕忙扶住了我,對辛安與玉兒吩咐道:“快去找禦醫!”
“是!”玉兒與辛安被吓壞了,領了命就瘋也似地朝禦醫院跑去。
薛紹顧不上與薛懷義計較,抱起我便朝母後宮中大步走去。婉兒焦急萬分地緊跟在我們身旁,只有那薛懷義傻傻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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