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只影系人間(二)

昏昏沉沉,頭痛欲裂。

婉兒及時讓獄卒喊來禦醫将我救了回來。我的心早在發現薛紹離開我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再怎麽活着,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昏睡了三整天整夜,醒來的我一言不發,任何人跟我說話我都只是靜靜地聽着,不予理睬。

“令月,”八哥将崇簡抱到我跟前,喚我道:“崇簡這麽小就沒了父親,今後他只有你了,你要堅強一點。”

除了薛紹,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就非八哥莫屬了。他似乎永遠都能知道什麽可以觸動得到我。聽到他說的話,我終是有些反應,愣愣地看向崇簡,他也正看着我。在那樣一雙未染世俗風霜的明眸裏面,我清楚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樣子——

厚厚幾圈白色的綢布纏繞在我的額頭,透着斑斑血跡。我的臉上淚痕猶在,發絲亦有些許淩亂,看上去憔悴不堪,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歲。見到如此狼狽的我崇簡一點都不曉得嫌棄,還不時地咧着嘴沖我笑。看到他純澈的笑容我更覺悲恸。他怎麽會知道,那一場我與薛紹都以為可以再見面的離別竟成了訣別;他怎麽會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再也回不來,再也不能抱他哄他了。

為什麽?為什麽要謀反?我們不是說好了過些日子就回去長安麽?不是說好了再不牽扯進所有政事漩渦,安安心心地将崇簡撫養長大,攜手白頭麽?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

不平、不甘與不解頃刻間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我鼻尖一酸,眼前再次被淚水所模糊,崇簡的笑容卻越發清晰可見,最後我竟然看到了薛紹的笑臉。他走得那麽突然,只字片語都不曾留下,偏偏給我留下了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讓我連死都沒有資格,都會成為一種罪惡。人世間對我最溫柔的是薛紹,到頭來,對我最狠最絕情的也是他。

“走開,我不要看見他,快走開!”

我伸出手猛地将崇簡一推,直喊着要八哥抱走他。被我這麽一吓,原本還咧着嘴笑容可掬的崇簡立刻哇哇大哭起來。八哥連忙将崇簡抱到一旁交給了乳母帶下去。崇簡的哭聲漸漸遠去,我心裏的痛卻越來越強烈。

“令月,不管薛紹做了什麽,你怨他也好,恨他也罷,孩子是無辜的。”八哥坐到床邊,看着我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你不能遷怒于崇簡,這對他不公平。”

我何嘗不曉得自己做得不對?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像以往那樣将崇簡抱在懷裏。我淚眼婆娑地看着八哥,哽咽道:“對不起,八哥,我沒有辦法面對崇簡,他的眉眼與薛郎太相像了。”

八哥一怔,神色緩和了下來,像小時候那樣讓我靠在了他的肩頭,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道:“是八哥不好,沒有考慮周全傷了你的心。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我再無法承受心中的委屈,難以自已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覺得喉嚨啞了,眼睛腫了,整個人疲憊至極,不知不覺地就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八哥已經不在,守在床邊的是玉兒。

“公主,奴婢去廚房給您拿點吃的過來?”見我睜開雙眼,玉兒扶我起身坐好,詢問到。

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只覺得口幹舌燥,便是搖了搖頭,“我不餓,給我倒一杯水。”

玉兒趕緊端了一杯給我,我一飲而盡。想來是哭得太狠了,那些水流過時我的喉間竟然隐隐作痛。又問玉兒要了一杯再次一飲而盡才覺得好受些。環視了一下四周,見到房中紅燭燒得正旺,我問玉兒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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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兒接過我手上的杯子,回話道:“剛剛過了醜時。”

原來已經這麽晚了。想到白天時八哥對我說的,我下床穿好了鞋子便往屋外走去。玉兒上前一步攔下了我:“公主,皇上臨回宮前吩咐奴婢要好生照顧您,您現在身子還沒有恢複不宜走動,有事告訴奴婢一聲就可以了。”

“不用擔心,我現在很清醒,想到外面走一走。”這卧房本是我與薛紹兩個人的,現在,太空了,空得我心裏直發慌。

“可是公主……”玉兒仍是有所顧慮。

我看着眼前這個對我早已算得上忠心耿耿的女子,說出了心裏最真實的想法:“玉兒,我想去看看崇簡。”

玉兒明白了過來,不再阻攔:“是,奴婢伺候公主過去。”

“不必了,我想一個人去。”我示意玉兒不必跟來。這一回她沒有多說什麽。

到了屋外,沿着長廊去到崇簡的卧房,兩位乳母正一左一右地守在床邊閉目小憩。這幾天我對崇簡不聞不問,她們肯定累壞了。我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地去到了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盯着熟睡中的崇簡看。

還記得崇簡剛出生那一會兒,所有見到過他的人都說他的面相與我極為相似,眉眼之間的神韻則同薛紹如出一撤。以至于我今時今日,每多看他一眼,就多想起薛紹一分,心也就更痛一分。我告訴自己崇簡是我的孩子,我是一名母親,不應該把對薛紹的怨怪轉嫁到無辜的孩子身上。我伸出手迫使自己如往常一樣輕撫他的小臉,可就在要觸碰到的時候我怯懦地把手收了回來——我還是做不到。

在整個人快要窒息前我逃離了崇簡的卧房,回到了長廊,憑欄獨望。月上中天,月輝卻顯得混沌不明,就像我此刻的心境一般——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對崇簡不公平,卻是怎麽樣都說服不了自己,驅不離心頭的魔障。哪怕是剛才坐在崇簡身邊,我想到的都是四年前我也曾這樣看着胤兒。想起那個時候七哥才離開長安不久,薛紹擔心我胡思亂想時那個讓我感覺溫暖而安心的笑容。再後來,胤兒得了天花,最後我失去了他。如今竟是父子同命,都那般突然而不留餘地地永別于我。

夜靜得連一絲風聲都沒有,我在這種寂靜下變得格外清醒,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回放。這二十五年的人生裏,薛紹始終參與其中。我記得他送我的雙飛燕紙鳶,記得他幫七哥與我和好,記得我亂點鴛鴦譜,記得他聯合七哥與婉兒讓我明白本心,記得病床前我們對彼此表明心跡,我更記得母後極力反對我們時我們對這份感情的堅持。在太平觀的五年曾一度讓我覺得可惜,卻也明白,如果沒有那五年的等待,便不會有之後七年的夫妻緣分。

自從成親以後,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地發生。父皇仙逝,七哥與韋素蓮被流放,八哥登基……我與薛紹獨處的時間愈加難能可貴。以至于那個時候薛紹告假在家,說是想要好好地陪陪我,費盡心思地讓我重新經歷一遍那些曾經的快樂,我都信以為真,以為他是為了彌補這些年來的遺憾。現在想來,他竟是因為遲早有一天要與母後為敵而對我有所愧疚。

我以為我是了解薛紹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也許我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他。我以為他雖然在七哥與母後之間舉步維艱,卻不會深陷其中。何曾想過他竟會心懷怨怼,要與李沖他們聯手除去母後。我可以理解他對七哥的兄弟情義,但在他做下決定的時候,可曾想過為我停手?

薛家滿門皆被誅殺,只有我與崇簡得以幸存。從今以後,我看到崇簡就會想到薛紹,想到他不在我身邊的事實,想起他對我的欺瞞對母後的背叛;看到母後我同樣會想起薛紹,想到是她殺了我的夫君,殺了我孩子的父親。兩個至親的人都在身邊我卻害怕去面對,這樣活着又有什麽意義?薛紹,當真是丢了一個好大的難題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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