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到的時候母親剛剛服了安神湯歇息下,我便在外殿候着。一個時辰過去了,婉兒前來傳旨,說是母親召見我。她與玉兒守在外面,我一個人進去了內殿。
“兒臣參見陛下。”我依着規矩跪地叩首,大禮參拜。
“沒有外人在不必如此生疏,起來吧。”母親的聲音不帶有任何威嚴,只透着醒轉之初的疲軟。
“是,母親。”謝恩之後,我起身站好,侍立一旁,等着母親開口問我的來意。
“明堂被燒一事你知道了?”母親望了我一會兒,問到。
我點了點頭:“是,兒臣聽說了。”
母親眉心微蹙:“說吧,這麽急着見朕,是在外頭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
“沒……沒有,兒臣是擔心母親的身子才趕進宮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啓齒,吞吞吐吐地不肯明講。
聽了我的話,母親頗有深意地笑了:“如果真的什麽都沒有,你又何須擔心朕呢?”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我心中一驚,連忙跪在了地上,俯首請罪:“請母親恕罪,兒臣不是有意欺瞞,實在是那些話太不堪入耳了,母親不聽也罷,免得傷神。”
“不妨事。朕自入宮以來什麽令人難堪的話沒有聽過?你且說來聽聽,也好讓朕将之與從前所聞比上一比,看看哪個更厲害一些。” 母親不以為然,堅持要我說出外頭的傳言。
“是,兒臣遵命。”聖命在上我不得不從,只有将自己所聽到的悉數禀告:“人人都知道薛禪師是母親跟前得寵的人,也知道張易之與張昌宗兩兄弟大有後來居上之勢,此次事出驚人,他們……他們都說薛禪師之所以火燒明堂是因為争風吃醋。”
“傳言确是事實。懷義向來任性,朕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
聽出母親有意放任,我道出了自己的擔憂:“母親如今是一國之君,若是坐實了那些風月流言,非但母親的顏面無存,大周①的國威也會受到影響。兒臣擔心長此下去還會生出其他事端,讓外敵有機可乘。”
母親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試探着問我道:“所以朕應該立刻殺了懷義以儆效尤,堵住悠悠諸口?”
前面說了那麽多,正是為了等母親有此一問。我忙是阻止道:“萬萬使不得。殺了薛禪師只會坐實外面的猜測,況且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局面會變得更加棘手。”
“殺不得,難不成要放了他?”母親雖是在問話,卻是看不出也聽不出她此刻是何決斷。。
好在我早有準備,只需要按着自己的計劃進行。我回答道:“依兒臣之見,母親應當立即解除對于薛禪師的禁足令,恢複他自由之身,并昭告天下明堂起火實屬意外,與薛禪師無關。如此一來,所謂争風吃醋火燒明堂的流言就會不攻自破了。”
“辦法是好辦法,不過……令月,朕記得你是不喜歡懷義的,為何不借着這個機會除去他,反而要保他性命呢?” 母親面露詫異之色。莫說她,我也從沒有預料到自己會有幫薛懷義開脫求情的一天。
“兒臣之前說過,若是任由流言肆意傳播,恐會危及大周安寧。再者,薛禪師入宮已有十多年,這十多年來他始終陪伴在母親身邊,陪着您經歷了諸多風雨變故。盡管他素日言行失當,張氏兄弟又頗得母親歡心,但是兒臣深知,如果失去了薛禪師,母親一定會非常傷心。相較于個人喜惡,兒臣更在乎的是母親開心與否。”
這些話雖然是為了最終除去薛懷義而說,有一部分确實出自我的真心。薛懷義是母親後宮的第一個人,十來年的感情在前,要她一時之間痛下殺手自是心疼和難舍。
母親多有動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是說道:“話是不錯,然,明堂的确是懷義所毀,朕不能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聖人有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我勸慰道:“薛禪師也是因為太在意母親才會一時糊塗。只要他肯真心認錯,母親何不給他一次将功補過的機會呢?”
“朕再想想,你先退下吧。”母親沒有明确心意,只揮了揮手示意我離開。
“是,兒臣告退。” 我往後退了一步,福身施禮,出了長生殿。
回到都尉府,我屏退了下人,只留了玉兒一人在旁。伺候我梳洗、換了身衣裳過後,玉兒問我道:“公主,陛下什麽時候會下旨賜死薛懷義?”
我笑道:“要是薛懷義就這麽死了,我這一趟豈不是白去了?”
玉兒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公主不是去向陛下進言懲治薛懷義的麽?”
“當然不是。這一次進宮,我可是誠意十足地幫薛懷義求了半天的情。”我搖了搖頭,将之前與母親的對話說與了玉兒聽。
待我說完,玉兒愈發一頭霧水了:“奴婢不明白。”
我解釋給玉兒聽:“母親對明堂的重視程度不亞于九五之尊的皇位,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有立刻處死薛懷義,只将他禁足在白馬寺中,可見她雖有新寵在身邊,心裏頭對薛懷義仍是有感情的。如果我這個時候進言只會讓她懷疑我的用心,甚至會讓她更加舍不得薛懷義。我要想達成目的就難上加難了。”
玉兒理解了我的用意,轉而卻是擔憂起來:“那萬一陛下真的放了薛懷義怎麽辦?”
我走到窗前,斜倚着窗欄看向了遠處,悠悠說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等着瞧吧,這件事離結束還早着呢。”
十日的小懲大誡之後,母親下旨恢複了薛懷義的自由,依着之前我的建議将這次的大火歸為了一場意外。雖有人提出異議,最終也都不了了之。不僅如此,母親還将重建明堂的任務交給了薛懷義,對他的說辭當然是戴罪立功,對外頭則是表明自己對他的信任,力證他的無辜。然而,事情并未就此被人遺忘——
“聽說了嗎?上次的大火根本不是簡單的意外,是老天爺的降災警示,斥責陛下牝雞司晨!”
“是啊是啊,自古以來哪有女子當政的道理?一定是老天爺發怒了,不然為什麽只有明堂被燒了,那可是陛下承奉天命的地方啊。”
“依我看,陛下應該宣讀罪己诏,向上天承認自己的錯誤,再傳位給太子殿下,恢複大唐正統才能平息上天的怒氣。”
“是啊是啊……”
朝堂民間,街頭巷尾,原本就對母親登基為帝不滿的人開始肆意散播諸如此類的言論,有些一開始中立的人也逐漸傾向于反對者的陣營了。這讓母親很是憤怒,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她不可以大肆鎮壓,否則只會激起更多的民憤。眼見事情已經到了最關鍵的地步,我告訴玉兒之前安排在薛懷義身邊的人可以出手了。
幾乎是死裏逃生過後的薛懷義收斂了許多,負責重新建造明堂的他除了定期輪休的日子之外極少回去白馬寺。今日便是輪到他休息。寺中的一間廂房內,一道“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繡面的屏風很好地掩住了我的身影,但不會阻礙我觀察房中的視線。我端坐在屏風後,安靜而耐心地等着接下來的一場好戲。
只聽得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緊接着有人走了進來—一個年紀約莫十五六歲的小沙彌拉着薛懷義出現了。
“住持,您可算是回來了,我們都急死了。”小沙彌阿彌陀佛了一句,如釋重負地對薛懷義說到。
薛懷義不明所以:“發生什麽事情了?”
小沙彌回答之前,謹慎地環視了四周,前去将門關嚴實了才是回轉身對薛懷義問道:“這兩天外頭的傳言住持您難道不知道麽?”
薛懷義的臉色驟然之間變得極為難看:“聽說了。”
“阿彌陀佛,我們都擔心陛下會再次遷怒于住持您,現在看到您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們就放心了。”
薛懷義強作鎮定:“我進宮是去為陛下督建新的明堂,有什麽好擔心的?”
小沙彌可不這麽認為,神情嚴峻地說道:“主持您想啊,陛下這次沒有追究你是為了平息之前的流言,說那場大火是意外。現在卻有人說這場意外是老天爺降罪于陛下,陛下總要拿出辦法來應對。這最快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再次将罪名安到您身上嗎?”
在屏風後看得真切聽得真切的我不由得會心一笑,這小沙彌倒不是簡單地能說會道。他的意思再清楚不過,母親饒過薛懷義是有往日情分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顏面。現在卻有人想要借此迫使她讓位,她自然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的。可以不讓位的辦法只有一個——證實這火不是意外。既然不是意外就得有人來頂罪,還要頂得名正言順,足以安撫人心。盡管那人不一定會是薛懷義,但我就是要讓薛懷義相信母親會選他,相信他終究難逃一死。
薛懷義算不得聰明人,但也不愚笨,肯定聽得明白小沙彌話中所指。他暗自思忖了良久,面上漸漸露出不安的神色來。小沙彌見狀,上前一步出起了主意來:“住持,現在有一個人可以救您,只要得到了他的保護,您就可以化險為夷。”
薛懷義眼前一亮,脫口而問:“誰?”
注:①武則天稱帝後,改國號為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