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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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雨就像深宮窗棂上結的蛛網,絞盡了又會冷不丁冒出來,藕斷絲連,纏綿不盡。

晚夜正跪在蒲團上,一遍遍來回撫着琴身。門外陰雨連天,如瀑的珠簾仿佛将他與這世界隔絕。葉影浸在晚夜的背上,将一身絲綿制的白衣染成蒼黃。

冬至就快到了吧。

晚夜從琴頭雕的繁缛紋樣中回過神來。冬至到了,就可以回家了。忽而狂風大作,門扉暴躁地晃動,晚夜的衣袍在空中如海浪般翻湧,唯有那張琴依舊沉穩。

金絲楠木的。也只有帝王世家用得起這種木材。這時,一位年輕的宮人冒冒失失從雨裏闖了進來,手中的拂塵如雨絲顫抖。

“先生,陛下喚您去……”

小太監渾身都淋濕了,長靴更是皺成一團。晚夜默默從身後高架取下一只布巾遞給他。小太監一愣,腼腆笑着,接下了。

“有勞。先生快去吧,朝露殿,陛下心思不佳。”

晚夜朝他躬身作了一揖,抱着琴沒入雨幕之中。小太監忙起身,從筒內抽了把傘,追上去。晚夜的身影太過沉靜,沉靜到讓人懷疑門外下着的究竟是暴雨,還是輕柔的雪花。小太監呆了一瞬,懷疑他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人。說不定是一縷煙、一片雲……

大殿并未燃燈,皇帝隐在高座之上,冕旒遮住了他的神色。撚撥挑弄,清幽的琴聲便在陰暗的空氣裏漂浮了起來,指尖落于琴弦處處,皆散出清輝似的,将他襯得發亮,如晚夜明月。

皇帝從高椅上一拂袖,候在角落的宮人們立時噤聲四處退了出去,連帶巨大的殿門,在暴雨的沖刷下發出沉重的閉合聲。

砰——

晚夜仍在黑暗中彈琴。僅有從窗牖透下來的幾縷光,如絲帶般在琴身流淌着。跫音漸響漸近,晚夜的目光依舊低垂,憑借肌肉記憶在暗處撩動琴弦,一個音符都沒出錯,連指尖顫動的幅度都剛剛好。

金絲鈎織的廣袖拂落他的臉頰,晚夜撫琴的手指終于停滞了一瞬。這麽久了,他還是不能習慣,皇帝靠近他時,胃裏翻湧着的惡心。

冰涼的手指貼在他的臉上,緩緩下滑,按住晚夜嶙峋的鎖骨,然後探入衣襟。幸得沒燃燈,否則皇帝略一擡眼,便能看見晚夜捏緊琴身泛白的指關節,慘淡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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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十分強橫地在他身體上施虐,擦過藥的鞭痕在皇帝的揉捏下又火辣辣刺痛起來。晚夜弓着背,将臉埋在皇帝的胸前,雙手緊抓着天子尊貴的朝服。他已經分不清楚這種刺痛感是來自身體還是心髒,就連曾經極度強烈的惡心感也在慢慢消失,他似乎快要适應皇帝對他日複一日殘忍的虐待了。他甚至已經快要無法辨別這種适應感是好是壞了。

忽然他看見不知從何處飄進一只藍蝶。在射進大殿的光華之中悠然跳舞。

晚夜随即想到了那個人。

他一定就守在殿外,守着自己。

每次皇帝縱欲過後,是那個人給自己擦藥。原本這事不歸他管,晚夜也固執地不願擦藥。皇帝重重掌掴在臉上,鼻血濺了一地。

“賤奴,”皇帝扳過他的臉,那渾濁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憐惜,“聽好了,你的血,你的肉,都是屬于朕的,朕要拿你去喂狗,你也得哭着求朕。”說罷将晚夜的頭狠狠磕在地上。

“通通不準給他上藥!”

浸在血水裏的眼睛,最後捕捉到的是皇帝跨出閣門的長靴,然後,是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無所謂,反正他的生命從很久以前就燃到盡頭。三年前楚國被滅,被俘虜的皇室排着長隊被囚如這座敵國的皇宮。有血性的宮人在路上自刎,更多的是不堪勞頓死在半途中。

晚夜便是被俘皇室的其中一個。除卻他,還有個姐姐。他們幼時一同長大,皇姐常常把錯賴在他身上,害得晚夜受罰。國破家亡的時候,皇姐也不過才十八歲,素來驕橫跋扈的她,竟執拗地替自己挨下了所有的鞭笞責罵。皇姐死去的那個晚上,寒風刺骨,蒼野茫茫,餓殍遍地。皇姐躺在雪地裏,血液漸漸幹涸,她望了望黎明的方向,望了望遍野未寒的屍骸,未滿二十歲的她眼裏充滿了慈悲的溫柔。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她緊緊抓着晚夜的手——“活下去,大楚的未來,就交給你了!”

那夜他哭至淚盡,曙光從背後漸漸溫暖,皇姐的身體卻是無論如何也搓不暖了。

從踏進這座囚牢的那一刻,他便是個被奪走了靈魂的活死人。整天待在天子施舍的閣樓,等候皇恩浩蕩。漸漸地,他也不清楚,活着是否只是為了皇姐臨終的那句話。

将他從沉沉黑暗中喚醒的是一聲沉重的碰撞。溫暖的水漬拂過他的傷口,燈下晃過一張明昧不清的臉。

晚夜本能地想要後退,被皇帝教唆的幾個男人輪奸,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但那個人握住了他的手,布有薄繭,像父皇一樣溫暖。陌生的曲調從那個人喉嚨深處哼出,仿佛浸過池春水般,嫩綠的枝丫在暗室裏抽了條兒,燈影如晝。

“啦…啦……咋,喺呀唆……”

是晚夜從未聽過的陌生鄉音。眼睛裏的血水已經被擦拭幹淨,渾身都透着清爽。他從榻上起身,那個人正在銅盆裏絞着手巾,手指骨節分明,臉頰兩側的绺發低垂,遮住了眼睛。唯獨能看到的是嘴角的笑意,剎那如春風入簾,闖入了他的心扉。

“還疼麽。”

晚夜從震詫中回過神來,月華如練,灑在男子的手上,水珠從手背滑落。

“…不疼了。”

男子擡首瞧着他,沉穩的神色中生出一絲笑意:“那便好。”

晚夜藏着一肚子疑問,卻先問的是:“你方才哼的……”

男子停頓一下,将手巾晾在架上,坐在他身旁,微微一笑:“我們衛國的方言,你聽不懂罷。”

晚夜啞然。獨在異鄉為異客,在這茫茫衛國之中,他這亡國之人甚至找不到一個鄉音相通的人。

燈芯暴了一聲,噼裏啪啦。男子似乎看出他的寂然,忙道:“這是我母親從小唱來哄我入睡的,好聽麽?”

說罷,悠揚的旋律又在小小閣樓幽幽回蕩起來,雖不太成調且單一,晚夜卻從這其中,聽出了落寞,仿佛一場秋雨正在淅淅瀝瀝地澆落,淋濕了衣袖和胸膛。

“好聽。”

晚夜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嘴角不知不覺帶了笑意。燈芯又跳了一下,吓得他擡眼,卻和那人對上了目光,橘黃色的微光流轉在他的臉龐,那雙眼如炬,什麽東西在深處顫動着。兩人頓時避開了臉,男子拾起劍逃離。

華宴之上,觥籌交錯。晚夜雖仍埋首彈琴,卻發現自己的心已然不能平靜。皇帝獎他可暫且歇息,品嘗珍馐美酒。晚夜撥動琴弦的手指停下,目光卻從琴身移至殿外,一輪圓月照拂着蒼茫衆生,也同樣照拂着殿外候着的那個人。

他能否聽到我的琴音呢。

四周歡聲笑語嘈雜不斷,晚夜在腦海裏搜尋起那人哼過的曲調,只字片語一點點拼湊起來,很快在腦海裏生就了一首悠長的琴曲。

晚夜不禁自哂:國破家已亡,自己不但毫無志氣複國,反倒沉醉于這靡靡之音。

幽幽嘆息之間,嶄新的曲音已從指尖悠揚奏出,如流風之回雪穿梭于宮殿內外。群臣言笑乍止,就連端着酒樽的皇帝都愣住了,雙眼在琴音中漸漸收窄,觑着晚夜,默然。

整座大殿惟剩琴聲彌漫,如霧氣漸濃。晚夜專心撫琴,額角汗珠如豆,卻不知他是否還在殿外,能不能聽到這琴音。

上闕奏罷,衆官紛紛撫掌。

“這調子聽着熟悉,卻怎麽都想不……”一大臣撚着胡須苦思冥想,忽然睜眼,“啊!莫非是交離的鄉曲?”

“交離是何地?”

“蠻荒之地,不值一提。原是蜀國地界,後來蜀王割地,讓給了咱們。”

“沒想到那種小地方的鄉曲,竟也如此動聽?”

衆臣子一時議論紛紛,沉浸在熱烈得氣氛裏,無人再理會晚夜。唯有皇帝端着爵杯走下臺階,踱至他案前。

“與朕喝一杯吧,”皇帝已卸下冕旒,紫金冠高梳發髻,狹長的鳳眼中漾開幾圈漣漪,“楚玉?”

不錯,晚夜這名字是皇帝給取的,他的本名叫楚玉。但如今他叫什麽,也是由皇帝的喜怒決定的。皇帝高興,他便叫楚玉;皇帝不耐,便是叫他畜牲也得應。

晚夜不敢違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仰頭的一刻,眼珠滾向一側,猛然瞥見殿門口立着的身影。也不知是酒燙還是什麽,心頭火辣辣燒起來。

皇帝瞧了他許久,用食指在他臉頰勾了一下。“你臉紅了。”晚夜将眸子低低地垂下,痛恨自己這番模樣,竟讨皇帝青睐。皇帝果然放了爵杯,廣袖一揮:“去江晚閣再彈給朕聽。”

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可晚夜心裏有了盼頭——他還在那兒守着麽?更深露重,會不會冷?聽了那半闕曲,他會覺得好聽否?……

皇帝興致大好,受苦的卻是晚夜。皇帝離開許久後,風聲送那人入檻,月色如潮般洶湧闖進來。他提着藥箱,将皇帝沾染過的所有地方複又沾染了一遍。

“疼嗎?”

“習慣了。”

他似乎被觸動,指尖捏着棉布的力度都溫柔了很多。許久許久,他們攏起衣袖,在燭火之中默然相對。

“……很好聽。”

“什麽?”

“今天的曲子。”

晚夜躬身,絞起了銅盆中的手巾。

“喜歡便好。”

“謝謝。”

晚夜将擰幹的手巾挂在架上:“這話該我來說才是。”遲疑了一秒,問:“跟我待在一起,不怕被砍頭嗎。”

涼風習習,窗門吱呀作響,今夜恐有風雨。

男子在暗影中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怕什麽。”

“你,也不過是個人。”

燈影搖曳下,晚夜的肩膀顫抖起來,偌大的異國深宮之中,竟只有這麽個不知名姓的人能讀懂他的心事。

究竟是幸運,還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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