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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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晚夜而言,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喜新厭舊。
紫檀木造的好琴,疏忽之間就斷了弦;與皇帝青梅竹馬的皇後,如今鎖在深宮獨守空房;巍巍近百年歷史的大楚王國,一夕之間被夷為平地。
皇帝近來甚寵晚夜。然而每一次臨幸,于他而言,是痛不欲生的淩遲;于淪為宮人的舊楚皇族而言,是衆叛親離的恥辱;于旁觀者而言,是嗤之以鼻的笑柄。晚夜抱着琴獨自在宮闱間穿梭,受盡無數白眼。當初皇姐拼命要讓自己活下來是為什麽,為了這日後的煉獄之災?
十一月盡的這次折磨尤其剜心蝕骨。因為這一天,正是三年前楚皇城淪陷的日子。皇帝抓着他,一遍遍地逼他說喜歡,晚夜只是閉口不言。于是金絲楠木琴弦斷了一地,一根根絞上他的腿,血線滴落。
“你看,楚國就是這麽被朕滅了的。”皇帝一邊進犯他,一邊抓着他的臉,逼他去看身上被絞出的血痕。晚夜只是仰着頭,拼命地将眼睨向窗牖,不知在等待看到什麽。怒火頓時湧上心頭,皇帝用力扣着他的頭,逼他低首,“你看,看啊!你的國家,你的列祖列宗,就是這麽一點點,一寸寸地被朕捏得粉碎,渣都不剩,哈哈哈哈!”
幽藍的蝴蝶,這夜終究沒有來。
他愈不從,皇帝似乎越興奮似的,侵犯他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每一處,都是傷痕累累。皇帝拂袖而去,奉命給他清理擦藥的宮女看到時,亦是驚詫不已。随即她低下頭,似乎在醞釀什麽。再擡起時,眼中冰冷又痛恨。
“…你根本不配姓楚。”
這熟悉的聲音使晚夜的眸子裏忽然有了光,他睜開眼,瞳孔中滿是恐懼。跪坐在他面前擦拭傷口的,俨然是昔日楚國皇妃。
與他關系極親,小時候抱過他的。
晚夜死寂般的靈魂忽然被驚醒,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退身而起,盡管搖搖欲墜,卻兀自強撐着,用破碎的布料遮掩身上的傷痕,目光躲閃,似乎極害怕被她看到,身上那恥辱的象征。
舊妃睨着他,目光似寒霜冰涼,寸寸刺痛。晚夜知道,這定又是皇帝刻意安排的。讓淪為宮女的舊皇妃,伺候淪為禁脔的舊皇子。
“你遮什麽?”舊妃的聲音裏不帶一絲感情,“你遮得住愧對楚家先皇的罪孽?你遮得住愧對楚國子民的羞恥?”
她步步逼近,一路碰翻油燈火燭,卻像是驚起雷霆萬鈞,一道道向晚夜劈來。
“虧得先皇苦心孤詣原想封你為太子,誰料你是這樣的白眼狼,大逆不道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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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夜只是抱着自己,瞳孔渙散。他何嘗不知自己是膽小鬼,是叛徒,是辜負了父皇也辜負了天下人厚望的畜牲,他又何嘗不是行屍走肉般地活着?可是為何,為何要讓曾經最親的人來戳他的傷口,來責備他的不是,這無疑對他施加最殘忍的酷刑!
“我現在就殺了你,然後自盡,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
銀光泠泠,一把鋒利的匕首從女人袖口沖出,獵獵黑影向晚夜奔去,匕首的尖刃在熊熊火光中耀出寒芒。晚夜望着曾親密無間的故人,忽然露出了解脫般的笑容——
接着,黑潮般的鐵甲湧進來,冰水澆熄了還未燃開的火焰,在匕首尚未觸到他的時候,一枚冷箭已穿透了皇妃的胸膛。
她在他的面前倒下了,雙目圓瞪,死不瞑目。
希望的光芒終于從晚夜眼中消散了。
他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借他的手玩弄誅殺楚氏舊族,是皇帝的惡趣味。只是,晚夜已經不想再陪他玩下去了。晚夜渾渾噩噩地回到閣樓,抱着琴一直坐到更深露重。窗外雨線如織,皇宮沉浸在一派寧靜之中。
晚夜披上袍子,挑起那根斷了的琴弦,在夜裏發着幽幽的光。然後,伸向自己的脖頸。
是他。是他出現,揮劍斬斷了纏在脖子上的銀線,然後,劍身落地。
那人跪在身前,夜雨中緊緊抱住了他:“你沒有錯,錯的并非是你。”
晚夜雙眼望着雨幕,望向很深很深的黑夜,将他推開。
“你不會懂的。”
那時候,你為何沒有來。
這句話在心裏腹诽着,終于沒有說出口。
那人亦沒再辯解,轉過身去不知翻着什麽,背後一陣窸窣。晚夜不理會脖子上滲出的血絲,端來一柄燭燈,火光映照之下,一張色澤鮮豔的琴不知何時出現在二人之間。
呼吸聲漸漸寧息,晚夜擡袖,撫上這張琴。嶄新的漆香味萦繞鼻尖。琴身紫黑,光滑細膩,看得出造琴之人用心良苦。晚夜将十指放上琴弦,彈了兩三個音。音色清脆明亮,恰如玉珠落盤。
“是桐木做的。”
那人瞧着他,微笑點了點頭:“果然是懂琴之人。”
晚夜細細摩挲琴身,嘴角終于帶起了微笑。他很喜歡這張琴。琴首有幾處凹槽,晚夜側首瞧去,借着燭光,“楚玉”兩個字搖曳不清。字旁雕了一只蝴蝶的形狀,染作藍色。
愕然:“…這琴…是你親手做的?”
那人頭一回在他面前不好意思起來:“我知你不喜歡那張金絲楠的琴,所以,就想着送張新的給你。這兩天一直在忙此事,都忘了來找你聽曲。今天落日的時候才擦完漆,手藝不佳,希望你…別見怪。”
推完光的琴身光滑似玉,需得用木賊草一點點打磨擦拭,其中所耗心血非同一般。晚夜拂了三遍琴弦,方将手指放上彈奏之位,眼中冷意已散去許多,語聲緩然。
“那便用此琴,補回一曲吧。”
閣樓外雨聲大作,正好作一道天然的圍牆,将流言蜚語隔絕在這閣樓之外。
泠泠琴音伴着細碎雨聲,聲聲入耳。鄉音的曲調經過潤色後,既為這寒夜添了一份微涼,又為心頭續上幾抹鄉愁。那人端坐在琴後,專心致志地聽着,不曾分半點神。晚夜亦盡琴師之本分,指尖起舞如蝶,袖袍翻飛做扇,額角滲出汗來。
一方帕角撫上額頭,輕輕拭去汗珠。晚夜啞然擡眸,正與那人對視,火光在他眼中跳動。忽而風聲大起,吹熄了屋裏微弱的燭光。
琴聲乍止,黑暗沉寂中,僅餘琴後那雙漆黑的眸子在夜中發亮,亮如燈火。異樣的沖動湧上心頭,隔着琴,晚夜攏住了他的肩頭。那人似是未曾預料,身軀竟抖了兩抖,呼吸聲漸漸熾熱,投在晚夜的頸窩。
“你穿得太少了,”那人碰了下晚夜的臂彎,解下外袍披在他肩頭,“會着涼的。”
風聽了,燈燭不知如何又燃了起來。晚夜抽回手,那人正垂首為自己系着衣帶,耳尖紅得快滴血。晚夜微微勾起了嘴角,二人便在雨聲中隔琴向坐,直到雨意漸弱,那人才撿起放在門口的紙傘,撐開去。
“過幾日,皇上要出遠門。我帶你出去看看罷。”
不待晚夜出聲,那抹暗紫色的衣角已然消失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