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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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說得不假,皇帝這幾日都沒來閣樓,想是忙得很。晚夜終日被鎖在閣樓之中,更有宮人把守,向來沒有自由。閣樓之外的一切風聲,也都接觸不到。

他亦沒有偷聽旁人說話的興趣,只是這次他難得有興趣湊近門扉,聽宮女竊竊私語。原來皇帝此行是要巡視北海,北海王與皇帝自幼不睦,近來更是不安分。

“據說,養着私兵呢!”

自然,這也只是宮闱之人的猜測罷了。晚夜抽回頭來,皇帝生性殘忍,對親兄弟,或許只會比對他更狠。

熟悉的腳步聲漸近,清朗的聲音響起。晚夜的胸口忽然急急跳動起來。這些時日,他将金絲楠木琴修複如初,自戕的念頭仍不時在心中萦繞。

而後銅鎖落地,那人推開門,大片陽光傾瀉而下,淋在晚夜的身上。侍衛微微俯身,将一疊衣物遞過來。

晚夜仍是看着門外,“放心,我已将她們支走了。”侍衛朝他澀然一笑,“這麽好的天氣不去賞花,豈不可惜?”

已是早春時節,草長莺飛之際,天空高遠,時有幾只風筝飄揚。

“那個人那邊……”

“放心,北海偏遠,不要半個月回不來。”

晚夜接過衣物,轉身朝房裏走去。須臾,卻聞一聲驚呼——

“這不是女人的衣服嗎?”

侍衛倚在門邊,嘴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沒法子,你這樣出去一定會被認出來,只好扮作歌姬喽。”

晚夜素來深居簡出,膚色白若女子。皇室血統,相貌生得本就出挑。塗上幾抹脂粉,更添幾分姿色。娓娓而出,恍若換了個人似的,容貌生輝。

“比我想象的更好。”侍衛抱着劍,滿意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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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順利出得宮去,這亦是晚夜四年來頭一回出宮。宮內寂靜如海,宮外卻熙攘似潮。京城繁盛并非空穴來風,街道人頭攢動,車馬浩蕩。路邊的坊市布列井然,連屋前伸展的檐角,也整齊得可連成一條直線。

昔日楚國都城鼎盛之時,也未曾如此。晚夜觀這一路車水馬龍,心中不知該作何滋味。

“邺城盛傳的雲絲糕,嘗嘗。”

晚夜沒有拒絕,塞入口中。入口綿軟即化,甜而不膩,唇齒留香,确實不錯。只是此刻他更懷念的,是故都的金乳酥。

侍衛似乎讀出他的心事,便拉着他往城郊去,從一處簡陋的小攤前,拎了一包紙袋來:“試試這個。”

晚夜并不餓,奈何盛情不好辜負,便從袋中掏出一塊——

正是金乳酥。

指尖攥緊了手中的金乳酥,卻舍不得下口:“你如何知……”

侍衛也拿出一個嘗了口,金黃的酥皮在陽光下泛出誘人的色澤。“這裏的阿婆,是當年逃難而來的楚人,最擅做這金乳酥。”

當年楚國被滅,皇族俘入宮中,其餘幸存的楚人則被天子默許在城郊處安家,不得擅自出城。金乳酥是楚國的皇室糕點,一般人是吃不到的。

晚夜困惑之際,卻聽見一聲呼喚,帶着楚國特有的鄉音:“……是,是三皇子殿下嗎?”

塵封數載的回憶忽然擊中腦顱,晚夜手中的金乳酥失控掉落在地。他轉過頭去,一位老妪衣衫褴褛,渾濁的雙眼中竟透出幾分堅毅的色彩,看到晚夜的相貌時,老妪激動地走上前來。雙手在衣帶上來來回回地擦了又擦,才敢向他伸出來——

“沒有錯,沒有錯,您是三皇子殿下,老身拜見殿下!”

話音剛落,卻聽撲通悶響,老妪雙膝已砸地,沉沉地跪了下去。

晚夜連忙将她扶起來,卻一時失語,二人赤忱相見,淚光在晚夜眼中打轉,卻無語凝噎。

“殿下或許不曾記得老身了,老身卻還記得殿下。殿下的英姿神貌,老身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老妪癡癡地望着他,許久。自覺失禮,方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老身在宮中做廚娘的時候,便記得有位三皇子,偏愛老身做的金乳酥。需得将油皮裹住油酥擀成牛舌狀,外紅內白,切作米字後下鍋,煎至黃金色,再以豆沙為餡兒……”嘴角挂着流連忘返的笑容,那神色,似是在追憶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老宮人印象中的晚夜僅僅是昔日意氣風發的皇子,而被囚在深宮被皇帝百般淩辱的他,若教她知曉,她心中又會是何滋味,他又如何對得起那些衷心愛國的老楚人呢?

晚夜不忍再聽,只是緊緊抓住老人衣袖,單薄而粗糙的面料硌得他心口生疼。

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了句歡快的歌謠:“木木賊,國破家也沒;偷我茅草蹭吃睡,死皮賴臉真狼狽!”

唱歌謠的是個從遠處蹦跳而來的孩童,衣衫破破爛爛的,面黃肌瘦,唯獨臉上的笑容天真爛漫。侍衛手中的劍緊了緊,晚夜亦緊皺眉心。這歌分明是在辱罵楚人。

“誰教你唱的這破爛歌?!”一女子抓起雞毛撣子,将孩子抓來痛打,“你還唱?!狼心狗肺的畜牲!”

這聲罵,罵到了晚夜的心裏。他又何嘗不是賣國求榮茍且偷生,只是孩子無辜,他或許并不知這歌中深意,卻從小就要背負起亡國的苦難,被異族人歧視的恥辱。

“嗚嗚嗚……是城裏的那幾個哥哥讓我唱的……他們說…唱得好有肉包吃……娘餓…我想讓娘吃肉包……嗚嗚嗚……”

打罵聲漸漸安靜了下去,孩子淚眼朦胧地擡起頭,被母親緊緊抱在懷裏。

“對不起,娘錯了,娘再也不會打你了。”女人接過孩子從兜裏掏出的熱騰騰的肉包子,扔在地上。她拍幹淨孩子身上的灰塵,強忍着鼻腔哭意,“但我們也絕不吃衛人施舍的東西!”

晚夜将袋子裏的金乳酥分給了那對母子,才知道西邊城郊的這塊兒住的皆是舊楚人,茅草搭就的屋舍與城中鱗次栉比的瓦房形成鮮明對比。但這裏的百姓眼中皆有着其他人所沒有的堅毅與倔強,昔日威風凜凜的楚國,仿佛從未消亡。

二人謝過老妪,将巷弄轉了一遍,告別而去。人們紛紛站在道上,落日的餘晖灑在他們的臉龐,閃耀着樸實的光芒。

侍衛領他在不遠處的一處宅子前停下。宅邸不小,雖坐落在荒坡之下,附近也沒有鄰舍,自身卻修葺得幹淨利落。

晚霞在空中散漫地游走,那人側對着他,尴尬地咳了一聲:“我在宮裏當差多年,攢了點積蓄,年前在這買了處地皮……咳咳,那個,你若不嫌棄……”

晚夜輕笑了聲:“我就說,你若獨住,何需弄兩個院子。”笑罷,他快步踱進去,借天邊未散的晚霞,将兩個小宅裏裏外外認真看了遍,撫着并不存在的胡須道:“很好。這樣吧,我付你一半的錢,把東邊的這個小宅子讓給我,如何?”

那人看着他,良久,目光平靜,早就料到一般。

“你是個很驕傲的人。”

宮外的夜與宮內的夜亦不同。皇宮每到了夜,雖宮燈如晝,卻死寂得仿佛沒有活人。而邺都的夜熱鬧興盛,雖遠在城西郊的宅邸,也依稀能聽見遠處人潮湧動。

晚夜卸下背上的桐木琴,将案幾挪到廊上,擱上琴。侍衛站在院落裏,遙望天邊明月。

鎖在深宮裏的琴音,如水流淌在邺都郊外,不知名的深處。竹柏葉影如瀾,風聲簌簌似雪,琴聲便如雨,滴落空中漾開漣漪。晚夜唱道:“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參差剪……”

一只雪白的蝴蝶翩然立于那人的指尖,搖曳着翅膀飛起來,飛過葉影,飛過晚夜的眉宇。蝴蝶原是他每次為了安慰晚夜而捉的,冬天裏蝴蝶并不好尋,或許是琴聲醉蝶,倒吸引了這只過來。

晚夜停下琴,默然望着白蝶飛遠。

“果然…是你放的。”每次受侮于皇帝身下,心灰意冷之際,總是有一只蝴蝶翩然而至,在屋內肆意飛舞着。晚夜瞧着那蝴蝶,心頭的屈辱和冷意也淡了些。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點了。

但僅僅是這點,也足夠了。

“可聽過這首曲子?”

侍衛收回手,屈膝在他身旁坐下:“不曾。似乎從未聽你彈過。”

晚夜望着仍有餘顫的琴弦,緩緩道:“這是我父皇最愛的一首曲子,只有他最寵愛的那位妃會彈。但彈這首曲子的人,也被衛寰給殺了。”

(衛寰即衛國皇帝)

月華灑在他的衣衫,烏發如瀑傾瀉而下,白蝶孤立肩頭。“原本衛寰以皇室族人的性命脅迫我留在宮中。四年裏,他們一一都被逼死,我也沒什麽牽挂了。只是……今天見了那些族人,我好像又并不是那麽願意去死了。亦或是我骨子裏,其實也就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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