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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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沉默了很久,緩緩開口。
“我五歲的那一年,父親戰死沙場。天下皆贊他以身殉國、碧血丹心。無人記得,有個孩子還在等父親回家;無人記得,有個女人為此一夜白頭。”腰間挂着的玉墜,被他緊緊抓在手心,眸中因此有了漣漪,“那時候的我,寧可他不曾享加官進爵這類哀榮,我寧可他好好地活着,哪怕做個逃跑的窩囊廢……晚夜,人死只是一瞬間,還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這世界上,總有人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能被這樣的人牽挂着,已經很幸福。貪不貪生,怕不怕死,又有什麽所謂?”
晚夜忽然想起皇姐。想起漫天大雪下她解下外袍替自己擋風,弱小的身軀凍得烏紫。想起性命垂危之際她拉着自己的手,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是啊。總有人牽挂着自己。作為皇子的楚玉已經在四年前就死了,而作為普通人的晚夜,應當努力活着。
“那時候,為什麽要救我?”
他一直想問這個問題。
進宮的第一個晚上,晚夜疼得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有人正低着頭,解開自己腳腕枷鎖。手指很白,但孔武有力,掌心布滿了老繭。晚夜正欲擡頭,一碗熱粥遞了過來。
他與跟前這個敵國的陌生人四目相對,白粥的熱氣氤氲了彼此的視線。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
此刻他們對望,正如初遇那樣。
“為什麽呢……”那人從鼻腔裏輕輕哼出笑意,“我也不知道。”
兩人異口同聲地笑起來,月色涼如水,淺淺淌過心間。
“做什麽都需要理由的話,豈不是很無趣?”
“對。”
笑聲在漸漸深沉的夜色中隐去蹤跡,晚夜在陰影中,看不清他的容貌。忽然,一根手指穿過夜色觸到了晚夜的眉毛,一根根地如刷子般捋過去,緩緩描摹着形狀。手指下移,路過眼窩,登上鼻峰,陷入唇珠。練武的指腹微糙,擦過皮膚時有癢癢的感覺,晚夜被逗得淺笑起來,低沉的笑聲在空氣中彌漫,頗有幾分醉人。
觸碰到唇珠的一瞬間,指尖抽了回去,被晚夜抓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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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敢?”
侍衛嘴唇翕動,遲疑不決。
“也是,”晚夜松開手,帶着幾分無奈,“我髒得很。”
“不,不是!”侍衛慌忙跪地倒退數步,莊重道,“先生純潔無瑕,我是…怕自己玷污了你。”
“哈哈哈——”
邁出這道坎極其容易,但正因為彌足珍貴,他們誰也不願逾越。
晚夜瞧着天邊月,這夜,似乎特別漫長。
——
春秋在衛國深宮的閣樓裏交替得似乎格外快。春柳還未來得及折枝,秋葉已落了滿地。又是一場秋雨一場寒,晚夜已經習慣自己在給君王彈琴時,門口守着的身影。
他們之間罕有言語,卻有着獨特的默契。默契到到侍衛出現在門外,晚夜便知他是來聽一首曲。曲盡了,侍衛也并不久留,匆匆撂下一碗熱粥便離去。落雨的時候,晚夜便記得備一件蓑衣,等那人來,再為他披上。
再過幾日,便是冬至了。
皇帝将額頭擱在拳背上,微微皺起了眉。不知從何時起,晚夜的琴聲多了幾分異樣的情緒,這令皇帝有些不悅。因為他聽了很久,也猜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麽。
直到他向皇帝提起冬至準他休假出宮之事時,無意間向門外的一瞥。
“門外有什麽?”
晚夜的目光頓時閃爍了一下,俯首道:“沒有。”
皇帝順着向門外看去,沒有人。正在他打消疑慮的那一刻,忽而門邊暗紫袍角閃過,地上投下一道長影。
原來,是他。
皇帝勾起唇,準了他的假。
晚夜和侍衛并肩行走在冬至夜晚的街道上,一盞盞孔明燈在頭頂飄遠,橘黃的光灑在一張張平凡的笑容上,身旁之人呼吸勻淨,晚夜感到很溫暖。
“第十三式,學得差不多了。”
晚夜說的,是劍術。他向侍衛學練劍術,已有數月。身旁的人側頭,反手擺出了攻擊的架勢。晚夜反應迅捷,與他見招拆招,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打下來,俱是一身輕快。
他們還沒注意到,暗處窺伺的目光,危險已悄然降臨。
一盞孔明燈從手裏放高,熱浪将臉燙紅。冬至放孔明燈是衛國獨有的習俗,晚夜第一次放,心裏将四年來的願望許了個遍。燈飛遠後,待晚夜再低頭時,侍衛的身影已經不見。
頭顱傳來一陣鑽心的痛楚,晚夜撫着額頭,漸漸向後倒去——
醒來時,一片冷寂。
他倒抽一口冷氣,發現身處一片明亮的殿內,而自己未着寸縷。
一只手掐上脖子,像提兔子一樣把他拎起來,晚夜感到呼吸困難,雙眼卻依稀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被兩個侍衛打扮的人押在中間,跪在他的正對面。
脖子上的手忽然松開,晚夜捂着抓痕,猛烈喘氣。身上新的舊的傷痕暴露無遺,等等……他沒穿任何衣物,就這樣被別人看了個光。晚夜連忙用手遮擋,四周并無任何衣物,他擡起頭,只看到巨大的陰影下,皇帝那雙冷峻的眼,冷飕飕地掠過他的身側。
“擋什麽?”皇帝的高靴踢上他的肩胛骨,發出一聲悶響,“讓你的情郎好好看看,在朕的身下,你是個什麽賤模樣。”
那個人,他就跪在晚夜的身前,雙手被縛身後,臉被人扳正,看向他。
于是皇帝當着所有人的面,将素日裏施加在他身上的,又原原本本、以雙倍力道再次上演了一遍,他是如何掴他、逼他吞那龐然大物,用冰冷刺骨的玉勢捅進他的身子裏……他叫得越痛,皇帝獰笑得愈發恣意,手上動作越發生狠。晚夜的瞳孔正絕望地渙散開,忽然他瞥見侍衛眼中一抹神秘。
他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押着侍衛的兩人已應聲倒下,一把冒着寒光的匕首出現在他的手中。
“大膽,你要造反麽?!”皇帝連忙抛下玉勢,從身旁的锜架上抽出一把長劍來,匆忙應戰。
匕首對長劍,本就占了劣勢,晚夜見他狼狽,便趁二人打鬥之時,下了決心,順勢從皇帝腰間卸下一把匕首,一聲悶響,徑直插入了皇帝的肩膀,頓時鮮血如注!
大錯已鑄,侍衛牽過他的手,匆忙之中為他披了件袍子,喊道:“跑!”
身後亦傳來皇帝踉跄的腳步和撕心裂肺的恨聲:“來人!給我拿下,來人!——”
追兵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入,侍衛牽着他的手,遇神殺神遇鬼殺鬼,終于沖出重圍,抵達宮門。
“快走!”他将晚夜推向門外,眼神中有決絕和不舍,可還是孤身奔赴新一輪的厮殺,晚夜錯愕不已,想要回去,巨大的宮門卻已緊閉。
只有呼嘯的風聲和刀刃交接的聲音在他耳邊閃現,晚夜的腳步終于艱難地邁向衛城,然而在他轉身的瞬間,映入眼簾的卻是滔天的大火,整座都城正陷于一片汪洋火海之中,焦骨遍地,房屋傾頹,街道上竟無一人奔走,活像一座死城。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忽然,什麽東西滾落腳邊,溫暖,濕潤。極其強烈的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晚夜感到自己會很害怕看見那個東西,但他還是低下了頭——
是侍衛的頭顱。
晚夜震驚得說不出話。
他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随即是深入骨髓的悲傷,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難過,仿佛渾身每個器官都在流淚。
整片天空忽然被染成血紅的顏色,腥臭和焦炭的臭味令人作嘔,大地的石磚滲出血水,沿着磚塊的紋理向後流去……
晚夜機械般地緩緩轉過頭去,有一個人正站在身後,對他冷笑:“你終究…逃不過朕的……”
晚夜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天地開始碎裂搖晃,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死寂。
…………
他醒了。
這一切,不過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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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會覺得跳躍性很大看不懂,或者覺得很亂……其實故事很簡單,沒有想象的複雜。馬上就要完結了,大概還有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