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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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夜再三确認,方才發生的種種,的确只是一場夢。

他正躺在熟悉的閣樓裏,身上衣物完好無損,門外天光大亮。

然而夢境裏産生的餘悸還萦繞在他心頭,那一幕幕都太震撼了,令他難以忘記。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不行,他必須要去确認一下。

晚夜豎身而起,穿好衣物。門上落了鎖,只有微塵在光裏跳舞。門外守着的應當還是那個宮女。

“姐姐,”他輕聲喚道,用皇帝賞給他的一根金簪捅破了窗紙,伸出去,“行行方便,讓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門外的女聲果斷道:“不行,陛下吩咐過,你不能出這裏半步。”

晚夜又掏出些金銀珠寶,奈何宮女怎麽說也不肯。他心中焦急,望向四處,門窗都是封緊了的,唯有燭火搖曳。忽然,頭頂的一扇天窗吸引了他。天窗用木棍支楞着,開了一角,方便通風。晚夜随即将家具桌櫃都堆起來,随侍衛練了多月的武藝,跳上去沒什麽困難。但此一出閣樓,要想再回來就是很困難了,萬一被皇帝發現,必然問罪。

夢中滔天的大火和那顆頭顱浮現在眼前,晚夜心下一緊,不管不顧地從天窗翻了出去,落在房頂琉璃瓦上。

他記得侍衛處的地點,悄無聲息地避開行人,一路摸了過去。然而問起時,衆人皆說不知去向。

晚夜愈發焦急起來,一個活人怎會不知去向?這時有人拍腦門道:“想起來了!今兒早班的時候,皇上來過,将他叫了過去,怎麽…現在還沒回嗎?”

無緣無故,皇帝叫他過去做什麽……糟糕!晚夜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當即謝過,快步向議事殿跑去。

殿外果然站着守衛,金銀雙戟交叉擋在殿門前,冷冷盯着他。

“讓我進去,我要見皇上。”

晚夜急匆匆上前,顧不得禮節,只一個勁地遞上銀兩,奈何守衛仍是神情肅穆,不茍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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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正在議事,謝絕見任何人。”

“可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我說過了,謝絕見任何人,就算是你——”

“讓他進來。”

冷峻的聲音從殿門內響起,仿佛卷起了塵封的聖光似的,回旋到他的耳邊。

雙戟乖乖打開,晚夜還不明其裏,只得邁腿進去。皇帝為何放他進殿,莫非是要讓他親眼看見那個人……

他心下極其忐忑,踏在長毯上仍覺得不真實,腳步虛浮得不敢擡頭看,害怕看到夢中的那一幕——

那個人,安然無恙地站在皇帝身邊。

着一身月白色鑲金線新袍,手中佩劍精巧奪目,通體纖塵未染,正望着他淺笑。

晚夜愣愣回望他,忐忑許久的心髒終于安穩,眼眶忽然濕熱。

你沒事,太好了。

“你來得正好。”

皇帝開口道,字字幽冷,在空蕩的大殿中回旋如風。

晚夜這才轉頭看向皇榻上的男子,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覺,天子貴為九五之尊,日日錦衣玉食,卻似乎消瘦了些。

皇帝看了他一會,不在意似的側過頭去,信手拈起桌上一卷公文,以晚夜極少聽到的舒緩語氣道:“冬至也快到了,收拾東西,明日出宮吧。”

晚夜俯下身子,正欲習慣性動作地拜謝,忽然一愣。

出,出宮?

他沒聽錯吧。

晚夜登時昂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怎麽了,這樣看着朕,”皇帝冷笑一聲,慵懶地用手腕撐頭,斜睨着他,“莫非,舍不得我?”

晚夜仍是滿臉錯愕,忘了言語。看看皇帝,又看看侍衛,二人臉上仍是波瀾不驚,竟瞧不出任何情緒。

皇帝看向侍衛,話中多了幾分無奈:“是舍不得他罷。”

“不敢!”晚夜連忙俯首,将頭重重磕在冰涼的白玉磚上。

皇帝看着跪着的這位琴師,默默地看了許久,可惜後者一直磕着頭,看不見高高在上的君王眼裏,透出的一絲寂寞。

“從今以後,你便不再是晚夜,楚玉這名字,朕還給你。以前,是朕待你有愧,你恨朕也是理所應當。如今放你離去,你應當高興才是。”

不知是不是他聽錯了,皇帝的聲音似乎帶着一絲不忍的顫抖。

“皇……”

晚夜擡起頭,卻見皇帝的臉複已埋入陰影中,不待他說完,便打斷道:

“休要再問,退下。”

晚夜看向侍衛。後者朝他會心一笑,目光瞥向門外。大殿之中一片阒靜,晚夜忽然覺得,縱使在這裏度過了漫漫四載光陰,這宮中的一切,其實自己一無所知。

他緩步退了出去,整個人恍惚得像在夢中。

長達四年痛不欲生的日子突然結束,曾經遙不可及的自由如今竟是如此輕易地得到了,就像呼吸一樣。晚夜深吸了一口氣,肺腑清新,可這一切為何給他如此不真實的感覺?

這不是夢。卻比夢更荒唐。

晚夜回到閣樓,這間小小的屋子曾是他的噩夢纏身,亦是他的午夜夢回。他在這裏承受雪壓霜欺,也在這裏翹首以盼着某個身影。如今到了離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這裏,什麽痕跡也沒留下。

晚夜的行囊很簡單,只一張桐木琴。

門鎖不再有了,宮女終于不用再守着他,歡欣得手舞足蹈回去歇息。晚夜頭一回如此輕易地踏出這扇門,月虧如鈎,只有清淡如紗的光華落在門庭,灑在他的肩頭。

他轉過身,将門輕輕帶上,手中銅鎖沉重得發出悶悶的聲音,落鎖的瞬間,眼前忽然浮現起白日裏皇帝看着他的眼神。無數次,皇帝看着他,晚夜都偏過了頭。

今日或許是他們頭一回正式意義上的對視。帝王的眼神裏,為什麽會有一絲落寞呢。

他已不需要再懂。晚夜放下銅鎖鏈條,叮叮當當的聲音伴随着他的遠去。他并沒有徑直出宮,而是選擇往另一個方向——

那個人,果然就在門口等着他。

晚夜禮節性地垂首,侍衛抱拳回禮。

“就帶這麽點東西走嗎?”

晚夜掂了掂自己背上的桐木琴,淡淡道:“就這一件,夠了。”

他還穿着白天那件月白色的袍子,在夜裏像是月光織就般,煥出安靜的光芒。

“也無妨,陛下已命人将些金銀珠寶送至你我宅邸了。”侍衛見晚夜走近,也将身子側過來些,歪頭笑道,“今後,你便是楚玉了,心情如何?怎麽樣,打算回城西處的宅子嗎?”

晚夜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望着他,眼眸星河流轉:“你……不一起嗎?”

那個人愣了一下,眼尾的笑痕消失了一瞬,随即又笑起來:“我啊,我…得留在這裏呢。”

“為什麽?”

晚夜頭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渴望弄清楚,迷霧背後的真相。然而侍衛的表情雲淡風輕得似乎滿不在乎。于是晚夜深吸了口氣,道: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你我私逃被衛寰發現,他将我們抓去,你起身反抗他,殺了許多人,我将他刺傷,我們逃出去,追兵重重。到宮門的時候,你讓我快走,自己卻被他所殺。我一轉身,只見整座衛城滔天大火……”

侍衛聽他說完整個故事,伸出手,輕輕在後腦勺拍了拍,仿佛撫慰小貓兒似的,語氣溫柔平緩:“許是最近沒休息好。”

“可我真的覺得,這夢很蹊跷,或許,它預示着什麽,或許……”晚夜頭一回流露出脆弱的眼神,他抓緊了那個人腰間的布料,光滑得幾乎抓不住,可他抓得很緊,生怕滑走似的,“你,真的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侍衛的目光投向曲池中的枯荷,呆滞了很久,才轉過頭來,終于不再是一臉雲淡風輕。他的雙眸變得很重,仿佛承載着千年的宿命與風霜。

“并非我不願意。”

他嘆了口氣,輕得像飄落肩頭的雪花,一觸即化。

“我其實,也很想走啊。只是,世事艱危,燕處焚巢,我不能棄陛下于不義。”

晚夜極快地逡巡四周,衛國的皇宮寧靜如往日,并無任何危險的征兆。

“你說的四面楚歌……”

“你還不知道吧。不過,等你出去了,遲早也會知道的。”侍衛緊了緊手中長劍,衣領處的滾邊愈發耀目,“還記得我帶你偷溜出去那回,皇上親自巡視北海?實則,當時邊關藩王皆在暗處招募兵馬,已有分脔之心。北海王帶頭倡亂,陛下親臨遏止,可惜成效甚微。你常年關在宮裏,察覺不到外面的變化。如今諸王并亂,自相疑戮,遍地烽火狼煙,已燒至附近。攻城之戰,一觸即發——”

“我這麽說你可能不齒,”侍衛劍眉凜冽,似在沉沉黑夜裏升起的一片月華,“陛下他…始終是太過仁慈。”

仁慈這個詞用在衛寰身上,的的确确太不妥當,然而晚夜皺緊了眉,也沒反對半個字。侍衛便繼續說下去:“當初他不忍屠盡異族,留他們在各地建功立職,孰料狼子野心,變生肘腋,各族群起而攻之。對你亦然,他明知朝不保夕,你也恨他入骨,放你離開或會反噬,但他…還是選擇放你走,孤身赴難。我自幼食天子俸祿,至今已二十餘年。如今天子有難,無論如何,我也該盡一份力。”這一大段話滔滔說完,他也終于松了口氣。寧靜的夜色中,那人身形如玉,沉穩端重。

“楚玉,我向你保證,待護送陛下順利出城,我會回家找你的。我一定會的。”

晚夜沒有說話,夜色忽然沉了下來,缺月隐入烏雲,濃霧遮罩大地。

“所以,你一定也要好好活着,等我回來。”

他們彼此都在心裏暗暗點了頭。晚夜知道,他終究是勸不走他。他們從來都有微妙的默契,不需要半句多餘的言語。

瑟瑟寒風忽然刮了起來,将晚夜輕薄的衣衫揉皺,在夜色裏翻飛。

他取下背上的桐木琴,桐油在月色下隐隐發亮,緩步踱進屋內,将琴擱于木案上。

“那麽,臨走前,讓我為你最後彈一曲吧。”

琴音從指尖濺出的那一剎,天空開始下雨。雨線不斷下墜,像是被夜晚染成了黑色。空氣中彌漫着血腥的味道,晚夜這才明白,那場夢的确是預示着什麽,只不過恰恰相反。

雨珠打濕了琴弦,也打濕了侍衛的發梢和白袍,只有琴聲清脆依舊,在雨夜之中悲哀地嗚咽。

一曲終了,晚夜起身走到牆邊,取下一件蓑衣,轉身披到他的肩上。

他們四目相對,彼此的眼中,比黑夜還要深邃。雨聲在他們的目光中沉淪,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靜默。

“這麽久了,我連你的名姓都不知。”

侍衛輕聲笑了,似乎抓住了一點兒希冀,道:“正好,那便等來日重逢時,我再說與你聽。”

晚夜知道他是在逼他活着,等他。

“好,我等你。”

他們之間所有隐晦的愛意,都只能埋入一句信口的承諾裏,一句風雨飄搖、搖搖欲墜的承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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