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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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晚夜背着琴,一步步走出宮門。寂靜的皇宮裏一如往常風平浪靜。

從今以後,他不再是晚夜,而是楚玉。

他忽然感覺這一切虛幻得象一場夢,從踏入這朱紅宮門的那一步起,到走出這片宮牆碧瓦的擡腳,四載的光陰如果不是沉澱在這裏,又當歸于何處?

楚玉停下步伐,身前是衛城繁盛的車水馬龍,身後是深宮無限。他悠悠轉過頭去,窄長的宮道望不到頭,仿似鎖在幽閣中惶惶度日的妃子,只得空梳華發,對鏡生出一聲喟嘆,千年的寂寞萦繞不散。楚玉并不喜歡這種感覺,可不知為何,他步步走,步步望回宮闱裏。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當懷揣怎樣的心緒,來與這座宮城作別。

衛城并不太平。楚玉走在大街上,明顯地感受到了京城百姓的慌亂。諸王歃血為盟,自邊關起亂,一路血流漂杵,軍旗已揚揚至關外。

楚玉在攤邊兒坐着吃飯,來往背着包袱趕路搬家之人絡繹不絕,小攤老板也只得站在一旁,望洋興嘆:“衛城的人,要跑光了呀!”

“老板,你不逃麽?”

老板甩過臉下胡須,滿臉自傲地喊:“逃什麽!這是我們畲人的天下,老夫要與這座城共存亡!”

當初,畲族人從屈居西南的農耕一族漸漸強盛,一步步打江山建衛國,而後四處吞并,終于成為這片土地最強大的國家。然則人心難定,異族思亂,衛寰為收攏人心,分封異族首領為藩王,令其鎮守各自封地,卻是适得其反。

如今群族并起,到最後,也只有畲族人自己願意留下來幫自己人。血脈的迥異所導致的立場相對,或許千古以來便是無解的論題。

亂世之中,人人皆有自己的立場。楚人亦如是。楚玉還沒走到城西,沿途景象已物是人非。昔日茅屋遍地已被高大堡壘所取代,楚人順勢而反,劃地為盤,正等候他的到來,一并征讨衛皇。

楚玉震驚得說不出話。直到老者跪倒在他身前,一卷長軸被高高舉起。那是全族求他留下,稱王伐衛的請命書。四載春秋裏,沒有一天不提醒着他亡國之痛,每分每秒,他都無比渴望複仇,無比渴望這一天的到來。

如今這機會竟真的如期而至,就這麽随意。僅僅因為他是唯一幸存的皇族,楚人就願效忠左右,擁他為帝。

冬至後的第三日,楚玉正式稱王,并率楚族舊部揭竿而起,很快将衛城周圍的小城邑收為己有。而這期間,皇帝為抵抗諸王勢力應接不暇,整座衛城陷入一片混亂之中,饑餓寇掠,積屍盈路,無力去管楚族勢力。或許是上天垂憐,楚人如借東風,正在諸王與衛帝鬥得兩敗俱傷之際,楚人已劃地為城,勤政勵兵,箕風畢雨,一日日地強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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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率部曲攻入皇宮的時候,已是三月三。踏入久違的宮道,紅牆碧瓦如舊,只是繁華落盡,人去樓空。衛寰已先行出逃,留下空城任由諸王們洗劫一空。一把大火将這座昔日輝煌無比的宮城燒為廢墟,待楚玉後一步趕到,只剩下瘋瘋癫癫的宮人們,在回廊喃喃自語。

園中荒草野花開得極盛,鋪天蓋地幾乎要高過牆瓦,楚玉看着只覺不忍。人可去留,而這滿園的花草,又怎能逃得出七尺紅牆。

他路過自己被關過的那間小閣,門窗皆被毀壞,室內洗劫一空。楚玉坐在庭院裏,天上的太陽很高,不禁幽然喟嘆。

那人曾說過的,待互送皇帝順利出城,他會回來的。如今世殊時易,如若重逢,又該如何致候。楚玉沒有多想,只是率兵一路跟上,迫切地希望能夠挽救,哪怕一點點——

奈何君王意氣盡。衛寰在逃往城西的半路上被追兵抓住,于是京城郊外的山坡上血漫荒野,屍骨累累。

不遠處拼劍厮殺的亂影,分不清哪個是他,

“上!”

楚玉催促馬匹,率衆兵殺出,然已姍姍來遲。厮殺着的那數人裏,皆是為護君王血戰的死士,只是無一人是他。

“王上,衛人滅我家國,其罪當誅!為何要救他?”

楚玉一具具屍體地翻找,有人在身旁問。他亦不知如何作答,他從來不曾原諒衛寰,只是……

他累得趴在士兵的屍體上喘氣,橫飛的黑鴉幾乎将血日啃噬,朝着原野上累累屍骨傾瀉直下,将大地染成一片慘黑。忽而他聽見一陣風聲,又遠又輕。

屍體上滲出的血水蓋過了他的眉,楚玉仍奮力爬起來,朝着風聲響起的地方尋去。

最後的将士毅然揮着劍,光芒在昏日下閃着凄涼的色彩,那人渾身傷痕累累,蓬頭垢面,臉上髒污得看不清本來面貌。

但只消一個眼神,楚玉便能認出他來——

他們總是有這般獨特的默契。

“啊——”

楚玉使盡渾身最後的力氣,揮劍從背後将敵人劈成了兩半。這是他教他的劍術,鮮血如瀑迸射的瞬間,那個人在對面向自己展開了笑容,凄厲如落霞,而後倒下。

他最終是倒在了自己的懷裏。楚玉抱着他,眼淚忽然就滴落了下去。

“終究是……食言了啊。”

那人朝他綻開溫柔地一笑。從去年冬至後,已無人向楚玉這般笑過,他是多麽想念這份溫柔啊,可他身體的溫度,正殘酷地從自己懷裏一點點消散。

“不,我們現在就可以回去,回……”

楚玉恍然擡頭,放眼四周,站立着的只有殘缺的戰旗,和啃食屍體的烏鴉。自己帶來的兵,已盡數倒在這片荒野之中,只有昏暗的晚霞回應着他們。

“聽說,交離也淪陷了。”

交離,是他們初次相遇時,侍衛所哼陌生鄉音的來源地,他的家鄉。交離子民皆是老蜀人,蜀王叛亂,為報當年割地給衛國的仇,竟毫不顧念同族情誼,将交離百姓屠殺殆盡。

“我…知道,沒關系,我們回家……”

“我已經,沒有家了。”

血色極速從他的臉上褪去,楚玉竭力想要為他止血,然而雙手探去,卻是渾身上下數不清的豁口,将一身黑衣濡濕,鮮紅的血跡,蜿蜒在自己掌心。

眼淚接連着滾落,楚玉已分不清,濕熱在自己臉上的,是淚水還是血水,他想要将他抱起來,可是全身就像洩了氣一樣,一點力量也沒有了。只好将他越抱越緊,越抱越緊,仿佛害怕他是一團沙,下一秒就要從自己懷裏散落似的。

“我…不會讓你死的,我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那個人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灰暗的眼眸中忽然有了光亮,亮得足以驅散世間所有的黑暗。那個人伸出手,極慢極慢地撫上楚玉的臉龐,指尖顫抖着,極其吃力地想要擦去他眼中的淚,然而剛觸到的瞬間,手指就失力跌落,再也擡不起。他只好無奈地喚出幾個字,這是他最後務必要告訴他的,“……衛……”

衛字念出時,聲音已是極弱,後面的字,連嘴唇的顫抖都無法做到,楚玉也終究沒能聽到。

血色終于從他的臉上完全褪盡,最後一絲溫暖也殘忍地消散了。屍體極沉,楚玉雙臂酸苦無力,卻仍然不肯放手。

山河破碎,斯人溘然而逝。他想要的複仇,絕非是這樣的。那麽這一切,究竟又是為了什麽呢?

只有蕭瑟的風聲回答他的心聲。滿天紛飛的晚霞仿若為他們送別,沐浴在晚風裏,楚玉哼起那首曲,字字斷不成句,泣不成聲: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參差剪……”

将軍是在第二天找到楚玉的,他不明白王上為何枯坐在亂屍堆中,抱着一具冰冷污臭的男屍失魂落魄。

他将楚玉和那來路不明的屍體互送回都,途中與他說了激奮人心的消息——

衛寰沒有逃過,被北海王生擒。北海王鞭笞其身,逼衛寰交出傳國玉玺。衛寰寧死不從,被北海王吊死于半坡一棵核桃樹下。

據說,衛寰死前還揚言道:“羌夷小兒也敢造次,朕毋寧将玺徒手送與楚賊,亦絕不可予汝!”

真相如何,已無從考據。世人皆知的是,諸王争位,皆不過狼奔豕突,強盜莽夫似的劫掠過後,便是自相殘殺,争到最後,山河分裂,民不聊生。唯獨楚王仁政天下,深得人心,不出三年,已兵強民安,那些茍延殘喘的諸王,在一次次讨打下輕而易舉地投降敗亡。

楚玉稱王的第四年,天下一統,皇權又重新交歸于楚。

登基大典不日舉行,稱帝之人,自然當仁不讓是楚玉。

皇姐的心願終于實現,只是,他竟并無半點高興的意思。

坐在又一座新修的陌生宮殿裏,繁文缛節擺在他的身前,貴重繁盛的禮服展平了挂在高架上,靜靜地與他對望。

宮人囑托完明日大典事宜後,徐徐從殿內退出。楚玉終于松了口氣,疲憊已久的身體放松下來。往日複仇的高漲情緒早就如煙消散,堅持了這麽久,到現在,他已說不清是為了什麽。

他的目光逡巡着這空蕩蕩的大殿,雖金碧輝煌卻是空無一物。忽而他的目光落在那張蒙塵已久的桐木琴。他忽然想起自己原是個琴師。

楚玉将琴身豎起來,打算仔細擦拭灰塵。桐木琴豎起的一瞬間,內部忽然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一陣悚然的直覺襲上他的心髒。

是日,王令宮人取桐琴撞之。

從那張桐木琴的內部,赫然掉落出一方通體晶瑩的傳國玉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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