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雲升遠岫,搖曳入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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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國敗了。
向府大門緊閉,門前挂着白綢,入眼皆是黑白。
正廳氣氛肅重壓抑,向城坐在上座,桌上壓着長劍,手背所見青筋暴起,唯緊抿雙唇咬住牙關,才堪堪壓住怒氣,唯恐一張口說話,便按耐不住,提劍出門。
“大哥,你倒是拿個主意,你這樣坐到明日又有何用?”
“三弟,坐下。
向垣聲音已染上哭腔,又急又氣,起身拍案:“父親,父親屍首分離,我怎麽坐得住?!”大哥性急躁,二哥偏又沉穩過頭,向垣踱步轉了幾圈,到底沒忍住,兩手一拍,便要出門,“罷了罷了,既都拿不定主意,我便去求皇上!到底,論君臣論兄弟,都該有個交代!”
聞此,向城騰地起身,下了決心:“與其去求他們,喪權辱國,不如我與二弟趁夜走一趟。”
“你我可以,羲國不行。”
羲、旸帝兩國方經戰役,向天漠親帥禦敵,卻不想中了計,反被敵方将領尉遲竣取了首級,耀武揚威似的懸在城門示衆,還遣了使者送來文書,明面上修兩國邦交,化幹戈為玉帛,實則要太子過去做質子。原本,互送質子以表誠心也是常有的事,可一旦冠上“戰敗”之名,便低一等,任人拿捏;再一層,羲旸兩國情義非比尋常,原是兩家兄弟起義打出來的天下,太平世間,一分二國,各自當家,素有美談。只因旸國被不臣者篡位,羲國又碰上位荒唐的皇帝,兩國日生嫌隙,才有今日孽果,反倒讓一貫忠義的向家無辜受累。
最初起義時,便是向家先祖一路輔佐保護段氏,功成之日也不貪封賞,文安社稷武守疆土,世代忠義為君分憂。眼下,向天漠屍首異處,向家豈能就此作罷?
“自古忠孝難兩全,父親已盡忠殉職,我們不能不孝。再來,經此一戰,向家元氣大傷,倒不如應下,待太子登基,報國不遲。”
“他們是拿準了我們不得不答應。父親的首級一日不回,衆将士心寒一分,軍心動蕩是第一要緊,大哥是将軍,自然更明白。只是二哥,我們走了,表哥那邊……”
“我自有安排。”
随後,羲國與旸國簽下和約,旸國撤軍并歸還向天漠的首級,羲國則送太子為質,且向天漠之子少将軍向城無诏不得回京。
正值春天,京郊天高雲遠,草木初生,一隊人馬從京城出來,看着并不像踏青游玩的輕松。春風過柳條,與愁思糾纏。
走了沒多遠,後面遙遙追上來一匹馬:“表哥。”
“你怎麽來了?”
“來送你。我們也快要啓程了,之後很久都未必能再見。”
“你們?不是只有向城兄?”
“大哥不願再留在朝堂,打算舉族避世,在辰山躲一時清靜。”
段回峰想起向天漠的喪事不過幾天,向家就不得不離開京城。那個守衛羲國的将軍因父皇不肯撥款軍用練兵導致軍心渙散,一人帶領全部将士和向家軍與旸國背水一戰,最終落得屍首分離的下場。
“向家……”
“向家氣力已竭,何況皇上受旸帝脅迫,此時離開,未必是壞事。”
“孤知道,是段氏有愧于你們。三年時間不過彈指一揮,等孤回來。”
“表哥,你放心,大哥雖不能動,我卻是自由身,要有人敢欺負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段回峰打斷:“不能盼孤點好的?倒是你,在辰山老實點兒,別給向城兄添亂。”
“表哥,你這話可不對,我何時給人添亂了?走開走開,我還是去看看向境。”
馬車邊上走過來一個清瘦的少年,對着向垣彎腰一禮:“三公子。”
向境是向天漠的兒子,也是向家唯一庶子,是向天漠在煙花柳巷留下的私生子。原先并不知他的存在,後來他的母親病重,臨終求得見向天漠一面,念在他身上的血脈将他接回向府生活。向家雖離京,卻不能不顧太子,幹脆讓他去貼身照顧着,也算向家最後一點盡忠。
向垣點點頭:“還算有個樣子,日後到了旸國,別忘了大哥的囑咐。”
“是。”
段回峰心裏默默道:到底也是向天漠的孩子,讓他跟着,兩個人都是質子,豈不是便宜旸國了?
“天色不早,表哥,一路保重。”
羲旸兩國接壤,從羲國都城平城到旸國都城渃水只用兩天工夫。
旸帝封越為迎接段回峰,在皇宮大設宴席。
從他啓程,就有探子回報,最重要的信息,段回峰不是一個人來的,臨行前向垣去送行,他身邊有一個向家人。
“不是說過不許向家人跟着?”
“屬下打聽了,只是個煙花柳巷長大的庶子,十幾歲才接回向府,是向天漠跟妓子的種。身無所長,不足為患。”
“小心為上,你讓太子尋個機會去試試他。”
“是,屬下明白。”
封越走進大殿,臣子妃嫔已在等候,只等他入席落座。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封越揮袖入座:“入席罷。”
“謝陛下。”
一陣恭賀寒暄,氣氛逐漸熱烈,封越隔着絲竹舞女舉杯看向段回峰:“羲太子初來乍到,可還習慣?”
“謝陛下惦念,一切都好。”
“民間五裏不同風,何況兩國相距甚遠,有何處不周到的只管進宮來說。也是祖先早已定下規矩,不然朕一定将你接進宮來居住,質館雖大修過,到底拘束些。想來,若是先皇還在,有着世交的情誼,會更自在吧。”
段回峰正要說些什麽,尉遲竣卻像是喝多了似的,大聲喧嘩,毫無規矩地打斷二人談話。
“嗨,旸國早就不姓諸葛了。當初老皇帝昏庸無能,沒有陛下冒着殺頭的危險逼他讓位,旸國今日還不知如何。诶,羲太子,你們羲國不是也有有勇有謀的将軍嗎?怎麽……哦,本将軍忘了,他已經被他的忠心害死了,哈哈哈哈!”
聽到向天漠的名字,段回峰心道不好,自己後面還站着一個向天漠的兒子呢,當着兒子的面拿故去的父親說笑,實在無禮。只是他現在出國為質,寄人籬下,無法替他出頭,只得以喝酒掩面,不予置評。
總算捱到散席,段回峰坐上回質館的馬車。
“且慢,”段回峰撩開簾布一角,“向境,上來。”
向境看看常安,見常安沖他點頭,也不多推脫,稱是應下。
常安是段回峰的貼身侍從,一直跟着他,知道段回峰的為人,也了解段回峰的心思。宴上尉遲竣嚣張的态度說起向天漠,只怕向境心裏難過,加上兩家世代交好,自然多照顧兩分。
馬車內,向境挨着門簾,垂下眼睑,安靜無言。段回峰看他的神色并無異處,原本的擔心變成了不解:他明明記得向将軍是個很好的人。
“向将軍待你不好?”
“殿下何出此言?”
“方才宴上……你倒沉得住氣。”
他沉默片刻:“父親雖嚴厲,卻不曾苛待,對我與幾位公子無異。只是向境沒有氣的權利,不給殿下惹麻煩,父親泉下才能放心。”
段回峰默然。
他本想寬慰向境,卻不想向境比他想的更通透。
終了,他拍拍向境的肩聊做慰藉:“終有一天,他會付出代價的。”
等他回國繼位,一定會為向将軍和所有枉死的将士讨回公道。
這邊段回峰還想着以後,那邊尉遲竣就已遭不測。
封越的親衛快步走進殿內。
“屬下有要事禀報!”
“什麽事這樣急?講。”
“陛下,尉遲将軍,尉遲将軍死了!”
封越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旋即皺眉:剛剛宴上不是還沒事?剛回府就死了?
“怎麽死的?”
“是滅門,将軍府上無一活口。大多是被一刀割喉或刺中心髒,有幾人胸口插着箭,不過皆是将軍府的箭,想來沒有同黨,是一人所為。”
一人所為……宴會結束不過一個時辰,從皇宮到将軍府也才半個時辰,一個人,半個時辰的光景,殺光了将軍府?!
“是段回峰?還是他身邊的人?”
“都不是。他們一路回了質館,沒有任何異動,到現在也沒有人走出質館。”
“那就是送他們來的人還沒走?不管怎樣,都去查!這樣大的本事,怕是……”
話音未落,一只木匣破窗而來,沾滿血跡摔在封越面前,正巧摔開了鎖扣,骨碌碌滾出一顆人頭。封越大驚,與人追出門外卻只有夜風寒鴉,天上雲層厚重,遮星蔽月,什麽都看不見。巡視一圈不得果,只得回來看那木匣與人頭,仔細辨認下竟是尉遲竣,額角缺失,雙目圓睜,死不瞑目之象。人頭底下壓着一張字條,紙上染血字跡卻清晰:
殺父之仇已報,從此兩不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