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霜重無風起,夜深烏鵲稀

======================================

一入夏,午後的太陽就熾烈烘烤着,向境躲在樹蔭下舉着粘杆粘去鬧得人心慌的蟬,時不時就要停下來擦汗,樹下蔭涼也不能擋住四處游蕩的熱氣。

葫蘆從外面跑進來,又跑又跳,嘴角咧到腦後,看得向境也笑起來,問他怎麽了,他竟裝模作樣板起臉,清清嗓子,一副了不得的模樣:“你猜,我看見誰了?”

向境存心逗他,故意為難地扳手指:“嗯……是賣糖葫蘆的呢,還是賣綠豆糕的呢?前兩天剛吃過糯米團,應該不是……”

葫蘆到底小些,一秒破功開始跺腳:“你!我才沒那麽貪吃呢!我明明是看見聞生……”

聞生?意思是向垣來了?

向境眨眨眼,不再說話,繼續去粘樹上的鳴蟬。

他這一叫把常安吵了過來。

“葫蘆,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你們就欺負我,我不跟你們好了,我去跟殿下說。”

葫蘆推門就進,強壓着興奮,安分地站在段回峰面前等他主動詢問,段回峰頗為無奈:“說罷,老遠就聽見你們鬧騰。”

“我在街上看見聞生了!他說随三公子來辦事,約您兩日後在醉仙樓一聚。”

常安進來時,葫蘆正和段回峰撒嬌耍賴:“殿下,好殿下,帶我出去玩玩罷。”

“天天出去玩還玩不夠?”

“整日裏打探消息,我一天都沒閑着過,哪裏去玩了?殿下,帶上葫蘆罷,我一定不亂跑。”

“淨想着玩,替殿下打探消息還委屈你了?殿下心裏有數。你膽子肥了,敢做殿下的主?”

段回峰被他吵的有些煩了,揮揮手:“行了,帶你,出去。”

“殿下,您也太慣着他了。”

“質館不比太子府,吃住都差些,他年歲小,貪嘴也是有的,你平時多提點就是了。”

段回峰午後睡醒就起身前往醉仙樓,天氣比之前幾日更熱了,太陽炙烤着大地,明明處在初夏,樹葉卻已經開始打蔫兒,他坐在馬車上都在不住地搖扇。到了醉仙樓,聞生早已在樓下等待,見着他就迎上來,一路引至三樓拐角的一處包廂。

“怎麽突然過來了?可是羲國出事了?”

“表哥可知道尉遲竣的事?”

“怎麽?”

“因着尉遲竣的死相,有人懷疑是我們的手筆,沒在你身邊發現可疑的人,就來辰山了。幾個與尉遲家公子交好的,年輕氣盛,帶着兩隊親衛夜襲辰山。”

夜襲辰山?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辰山是向家的地界,想進辰山,哪怕是他都要先問過向家家主向城,否則就是有去無回。不知是哪幾個毛頭小子,竟然去找向家的麻煩。

封越推翻了諸葛氏,本來就應取得羲國的支持,要不是因為段業昏庸,羲國式微,旸國早就被大軍壓境了,豈能讓他得意至今日?

段回峰淺淺評價:“不知天高地厚。”

“是啊,但是總得把人送回來,我來就是為這事,順便拜會旸帝,讓他拴好手底下的瘋狗,并且再三保證我的哥哥們都安安分分閑居在家,平日裏不是下棋就是吟詩,連兵書都不帶看的。”

“辛苦你了。”

“還是表哥體諒我,大哥身不由己,二哥又不願屈尊降貴,只能是我跑這一趟。辛苦跋涉許多天,帶着那幾個小屁孩,我玩都玩不盡興。”

段回峰聽他說話,心想他跟葫蘆大概會一見如故,有許多話可說。

“表哥,你近來如何?封越那老頭有沒有給你使絆子?”

“孤只在質館待着,他想使絆子也沒法子,何況孤才來不久,狐貍尾巴還藏着呢。質館不能沒人,孤就讓向境留下了。若帶上他,只顧你們兄弟團聚,諸事抛之腦後,豈不誤事?你可有什麽話要帶給他?”

向垣随意擺手,讓聞生從藥包裏取出一封信來:“我跟他能有什麽話?表哥,這是大哥讓我帶給你的信。羲國被那個芊柔搞得烏煙瘴氣,前幾天,因為李将軍的妹妹在宮裏得罪了她,她竟唆使皇上把李将軍一家流放了。林大人集結了一衆文臣上書,也不見皇上回心轉意。民間有人抗議也都被鎮壓。表哥,現在羲國上下都在等你回來,你可有什麽要囑咐的?”

段回峰當然記得芊柔。

三年前,封越借口修兩國舊誼進獻大量寶物,芊柔就是其中一件。段業對她愛不釋手,直接給了貴妃的位置,任她在後宮興風作浪。那時皇後還在,時常對她小懲大誡,卻完全不起作用。後來芊柔陷害瑜淑妃,害死了他剛出世的弟弟,嫁禍皇後。皇後見段業執迷不悟,感傷羲國遇此昏君,以死殉國。

段回峰那時不過十幾歲,年輕氣盛,提劍要殺了芊柔報仇,被段業禁足。

李将軍家世代為将,剛正不阿,他之前就和李将軍說過,父皇昏庸,一定保全自身。沒想到他離開不過一月有餘,就……

“李将軍現在在哪?”

“青陽。那邊地處偏遠,濕氣又重,來之前我特意繞路去看了,他現在人還好。”

“孤記得,向家是養着暗衛死士的?你叫幾個去盯着芊柔,好保全朝中大臣,別讓他們受累寒心。對她不必動手,芊柔死了,封越起疑,不能打草驚蛇。至于其他人,千萬小心,不要貿然出頭。”

等他們出來,夜幕已經落下,玉輪被雲層遮掩,天邊稀稀拉拉挂着幾顆星子,風過時添了零星涼意,與白天的炎熱大不一樣。段回峰興起,打算自己走回質館。

“殿下,向境挨打的事,你怎麽都不跟三公子說啊?要是說了,說不定……”

段回峰淡淡瞥一眼,葫蘆只好住嘴不再說話。

說給他們有何用?難道他們會為了給向境出氣得罪封翼?何況那又不是挨打,是他武藝不精,輸了比試,有什麽可說的?比試輸給旸國封氏的人,只怕會覺得他給羲國和向家丢人,于他沒有半分益處。他不知道向城他們是怎麽看他的,只聽替他上藥的常安說起,向境背上到處都有淺淺的傷,加上他養得這樣順從的性格,難以想象他在向府的日子如何。最重要的一點,他去向府從來沒見過向境,直到向垣把向境帶到太子府,他才知道原來向垣不是家裏最小的。

走至一處分叉口,左邊是繁華街道,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右邊是蜿蜒小路,連絲亮光都沒有。

段回峰往右走了幾步:“常安葫蘆,你們聽見什麽動靜沒有?”

向垣與段回峰道別,佯作離開,估摸着段回峰走遠了,又折返回樓上,來到方才的包廂,換一桌酒菜,推開窗子看段回峰的背影,自斟自飲,聞生卻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聞生敲門進來:“公子,事已辦妥。”

“聞生,你餓嗎?”

“屬下不餓。”

向垣提箸擡眸,笑意盈盈,像個蠻不講理的任性小公子:“可我覺得你餓了。”

“是,屬下陪公子用膳。”

小二送上第三壺酒時,向垣才起身,随手塞了點碎銀子,和聞生從窗戶跳出來,回頭看看包廂的位置,開始慢悠悠往回走。

兩人轉向另一條路時,聞生壓低眼睛往回瞟,果不其然看見幾個身影從窗子探進他們出來的廂房。

“三公子,有人跟着我們。”

向垣低聲笑道:“哦?不是早從旸國皇宮就開始跟着了?”

“公子既知道,又何必急着見太子?”

“難道我不見,旸帝就不防他了?日子還長,表哥忍得下一時就好。”向垣嘴角噙笑,甩開折扇扇風醒酒,眼神穿過街市不知飄向何處,“走了,該見的人見了,就別在這礙眼了。”

封越坐在桌後十指交疊,聽探子報告向垣的動向。

“段回峰都走了,他還回去做什麽?”

“屬下帶人搜遍廂房,無任何異常。”

封越略一沉思:“只是向垣的話……無妨,不必顧忌太多。”

在一旁旁聽的封翼嘲道:“不過就是個郎中。”

“郎中?你以為他何以連朕都不放眼裏?他可是鬼醫白衣的學生,聖手向垣的名字都傳到大祐去了,你說就是個郎中?向家的孩子沒一個廢物。”

“說得再好聽,不也是段氏的奴隸?還有那個向境,一無是處,兒臣看他比武,只有挨打的份,也不知父皇為何那麽擔心。”

“生于憂患,你要是有段回峰般的上進,朕也不會急于除去他們。”封越想到守在質館外的人帶回的千篇一律的消息,竟有些羨慕段業。縱使他無能,有這樣的好兒子何嘗保不住羲國?也幸虧自己抓了段回峰在手裏,不然……封越揮手屏退暗衛:“天色已晚,你今日就住在宮裏,明日也好去看看你母後。”

入睡前,封越忽然想起什麽:“蕭裕之!”

窗外立刻有人回應:“屬下在。”

“你在質館外安排了多少人?”

“八人。”

封越當即冷下臉:“為何這一月來,朕只聽到七人的消息?”

段回峰回來時,向境正坐在門口發呆,見他回來趕緊起身問安,想問他是否要睡下。

“向境,弄些吃的來。”

吃的?他不會跟向垣一直從下午談到現在連飯都沒顧得吃吧?向境大為感動,為羲國有這樣的太子,為羲國還在受苦中的百姓。

“是。”

他剛走出來,迎面撞見常安和葫蘆。常安雙臂繞在胸前,有什麽東西縮在那一動一動的,看着像是活物,一團濃墨,被常安攏在懷裏看不真切。

“常安,你懷裏抱的什麽?”

“這個?狗,殿下剛撿回來的。”

撿回來的……?

向境一時失語,頭一次對段回峰生出恨鐵不成鋼的絕望心境:誰家正經太子沒事撿狗玩?心善不等于聖母心泛濫吧?他剛才不應該在跟向垣談事?怎麽轉眼就撿了只狗回來?段業昏庸無道,殺伐無度,段回峰怎麽……

他擡起頭,看見烏雲蔽月,只覺得天黑透了,看不見羲國的未來。

等他端了吃的回來,質館的人都圍在一起看常安懷裏的小狗。那小狗極小,縮在常安懷裏不過巴掌大的一團,通體如墨,眼睛半睜,聽着叫聲氣息微弱,有人逗它它也不應。葫蘆用手鞠一捧水遞到它嘴邊,它便伸出一點舌頭舔舐,葫蘆把手向後移,它就跟着慢慢從常安手裏爬到桌子上。

盤子裏的肉飄出腥鹹香氣,小狗連水都顧不上喝了,叼起一塊肉,歡快地撕咬。

“一點兒看不出來啊,這小家夥挺厲害……向境?向境,你怎麽了?”

衆人都在看它吃東西,利齒撕咬着肉塊,個頭不大卻顯出犬的兇惡,向境腦中突然閃過一幅畫面,随即捂着嘴跑出去,實在忍不住了,踉跄到一邊扶着樹就開始吐,臉色也變得慘白。

常安率先追出來幫他拍背:“你怎麽了?怕狗怎麽不早說?好些了嗎?”

葫蘆緊跟着端了茶出來給他漱口。

“不,我不是怕狗,只是……”

他剛要接茶,擡頭看見小狗跟着跑出來,扒在門檻,嘴裏的肉已經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肉絲勉強連在一起,涎水混着肉沫滴答滴答。只一眼,向境就又要吐,只是這次還沒吐出來,人就先暈了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