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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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一早,段回峰正要用膳,向境端上一碗面後葫蘆和榮安跟進來,賀他生辰。

段回峰一怔。

葫蘆嬉笑道:“殿下莫不是連自己生辰都忘了?”

段回峰還在狀況外,眼睛在他們三個之間來回打量。

向境輕聲提醒:“殿下,今天是十月十九。”

十月十九……都十月十九了。

“榮安,今日不練了,你與葫蘆都休一日。”說罷示意向境,發放賞銀,任他們謝恩出門,蕩開眉眼,一面用膳一面囑咐,“質館那四個不能歇,多發些賞銀下去。”

向境笑應:“殿下真是偏心,放他們去玩,事情都留給我了。”

段回峰挑眉:“你若想去,放上十天半個月孤也準。”

只怕準假之後向境還是待在質館,寸步不離他身邊。

“三公子昨日就遣人送了賀禮,屬下已收在庫房,殿下有空不如去看看?聽來人說,他被将軍關在辰山出不來,不能親自來了。”

“也該有個人能管束他。”

向城都有兒子了,他還在外游蕩,想當初向城在他的年紀就已經能獨擋一面,甚至向垣還是他給帶大的。反觀向垣,仗着有人撐腰,恃寵而驕,越大越沒個正形,也不知世人關于他的傳言到底從哪兒傳出來的。

“向境,陪孤出去走走罷。”

“是,殿下想去哪?”

他猶豫片刻:“……淨雲寺。也很久,沒祭拜過母後了。”

簡單收拾就要走,雖說秋日清朗,然天氣愈發冷了,一層秋雨一層涼,涼意已經添了四五層,自然是早去早歸的好。只是走到質館門口,聽見守門侍衛竊竊私語。

“你說榮安,葫蘆,哪個不比他跟太子親近?怎麽太子偏偏愛讓他伺候着?”

另一人哼道:“不懂了罷?哪是太子願意讓他伺候,是向境愛貼着太子,搶了別人的位置。你瞧太子是會苛待人的?怎麽葫蘆跟榮安出門,獨留他随侍?”

薛景全想到什麽,一時激動,仿佛窺得宮闱秘事。

“之前就聽說,向境是妓子生養的,莫不是怕被向家遺棄,動了歪心思,攀了太子的高枝?”

那人深以為然,不屑道:“怪道呢,看着柔柔弱弱,生得一副勾人樣,不知道的以為哪家姑娘小姐。”

又一副恍然模樣:“你既說他母親是妓子,那他未必是向天漠的兒子啊,你看他面相,怕是……”

閑言碎語進了段回峰的耳朵,面上顯出不痛快,向境見狀連忙輕咳兩聲打斷他們。

兩人一回頭,段回峰臉色陰郁,身後向境低垂眉眼,看不清表情。

“向境,這質館是誰說了算?”

向境明白他的意思,應道:“殿下雖暫居此處,也是有權發落的。犯下大錯者,回禀陛下處死便是。”

兩個侍衛當即軟了腿,生怕段回峰真的發落了他們,懊惱嚼舌根也不知看看地方,竟讓正主聽去了。不說太子與向境是否清白,只诋毀太子近侍一條便足以讓他們滾出質館了。

然段回峰雖氣,卻到底不在自家地界,不想生事,只能先讓向境忍下委屈,教訓兩句便不了了之。

走了一段,向境卻并沒有什麽異樣。

“你怎麽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殿下希望我有什麽反應?”向境淺笑着回應,平靜得好像那些話不是在說他。

“他們說不說,事實都無法改變,何必在意閑言碎語?何況,屬下如今并不在乎這些,他們說再多,您也不會因此疏遠我,屬下又何必擔心?”

“你就這麽自信孤不會疏遠你?”

“屬下并非自信,而是相信殿下。”向境笑盈盈地解釋,“我相信殿下不是聽信他人一面之詞動搖內心決斷的人。”

不論出身地位,平等包容所有人,不輕易動搖,才是段回峰。

聽上去像極了巧妙的恭維奉承,偏偏向境一說就好像成了發自真心的贊頌,沒有多年交情無法說的如此篤定認真。

段回峰故意嘆息:“原來你也是會說這些話的。”

“在殿下身邊,誰不會說呢?高處不勝寒,殿下英明神武,自然能辨明真僞,親忠遠奸。”

他好像在順着段回峰的話說下去,又像是故意應和他的故作失落,意有所指,借玩笑言真心。

段回峰道:“乍一聽像是好話,細細品來倒像拐彎抹角罵孤無能呢,你是越來越不老實了。”

“屬下嘴笨,好話也不好聽,虧着殿下寬厚,才不與我多計較。”

兩人一面說一面走,已到了淨雲寺腳下,來往香客駕肩接跡,善男信女虔誠禱告,向境噤了聲,學着段回峰雙手合掌與偶遇的和尚還禮。

先前段回峰忘了生辰這回事,來淨雲寺也是一時興起,遂沒有張揚,随着人群進殿,燒香禮佛,內心輕誦經文,最後鄭重許下心願,誠心叩拜,求神佛庇佑。

紅帶繞在枝上,動作小心認真。向境心生一念,有意窺探他的願,卻不想段回峰什麽都沒寫。

段回峰不知他在想什麽,看他盯着滿樹紅帶出神,以為是疏忽了他,幾步折返遞來毛筆和紅帶。

向境習慣性接過後一愣:“給我的?”

段回峰略一點頭:“孤随處走走,你不必着急。”

淨雲寺是諾水香火最盛的寺廟,即便改朝換代也未能撼其地位,香火不斷,前來供奉還願的人絡繹不絕。尤為有名的是空塵大師,修行多年,普渡衆生。據說他為人開導解惑,從不分高低貴賤,難易輕重。來時愁雲密布,去時意氣風發,順和心意,所求皆可得。

段回峰自沒想過見他,自己也沒什麽郁結需人開解,只在寺廟後院閑步。

“這位公子,可要求支簽?”

循聲望去,一人披着黑袍戴着鬥笠,面前支一架小桌,桌上一筒竹簽,竹筒旁的破碗比寺中地面還幹淨。

見他望過來,笑意擴散,卻并不逢迎,像是篤定他會過來。

修長的手附着一層薄繭,輕輕放進碗裏兩塊碎銀,執筒搖了片刻,掉出一支竹簽。

那人拾起簽端詳片刻:“恭喜公子,雖經小難,安然無恙;雖經坎坷,諸事順遂。”

段回峰道:“承蒙吉言。”

黑袍人話鋒一轉,可惜道:“公子将來家庭和睦,子孫繞膝。只是姻緣坎坷曲折,彼此折磨。不如我替公子去了這過程,好諸事皆宜?”

“所願得償便已足夠,不可貪得無厭。”

被點也不惱,反而哈哈笑道:“公子說的是,不可貪得無厭。”

說罷不再多言,前腳踏出寺門,候在一旁的向境便迎上來。

走到半路,忽地起了雨,向境沒有備傘,正值晌午,兩人就近找了一家酒樓,連午膳一同解決。

段回峰剛入座,包廂外就有人敲門。

是一個衣衫褴褛的女人領着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這位公子,發發善心,賞口飯吃罷。”

向境二話不說就要關門。

“向境。”

向境驚訝回頭,剛想解釋就見他不容分說的目光。

二人收了賞,千恩萬謝地離開。打發走他們,向境忍不住道:“這種人招搖撞騙,浪費殿下的心意,您何必理會他們?”

段回峰反問道:“向境,孤很缺這些錢嗎?”

“您是太子,是儲君,自然什麽都不缺。”

“是啊,孤什麽都不缺。”手指撫過杯壁,指尖傳遞熱茶的溫度,段回峰像是解釋,又像在自言自語,“所以,被騙了又如何呢?太子只有一個,什麽都不缺,流民千萬,如何分辨?孤不怕他們裝可憐搏同情,只怕他們是真的可憐。深秋寒涼,又遇驟雨,興許這幾兩銀子能讓他們活下去。”

若真的可憐卻無人施舍,早在餓死之前就已經被人心凍死了。

向境試探道:“若您明知他們是騙人的,還會施舍嗎?”

“不會。”

看他意外,段回峰失笑道:“孤很像人傻錢多的無腦闊少嗎?”

向境松了口氣:“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段回峰斂了笑意,淡淡道:“孤最痛恨欺騙,唯這一點,絕無容忍。”

是真是假無人說得準,不過是向境一己之見。萍水相逢,幾兩碎銀,真真假假也未必太放心上,善心喂狗,權當散財罷了。可若是親近信任,付之真心的人,他絕不輕饒。當日常安不辭而別,他除了傷心,更有一絲氣惱梗在心間,氣惱他的欺瞞。常安自小跟着他,卻從未對他說過實話。

羲國由盛轉衰,積貧積弱,除去段業昏庸,更有底下人的阿谀奉承,欺上瞞下。前朝奸臣當道,後宮紛争不斷,芊柔紅口白牙颠倒是非,害得母後不得聖心,郁郁寡歡,選擇了自盡宮中。

縱使有時向垣說話不中聽,段回峰也不會氣惱,因為他知道那是實話。之前散心,向境言語冒犯,他也不曾責怪。

隔着氤氲霧氣,玄衣似是罩了一層紗,唯有金線紋樣惹眼明晰。

這才是一個太子該有的心境,向境愈發覺得,段回峰是值得他拼勁全力去保護的人。

他舉杯淺笑。

“屬下以茶代酒,賀殿下得償所願,歲歲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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