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六出敲竹閑作趣,水雲清蕩系游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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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那日,大雪紛飛,紛紛揚揚的雪花大片大片地飛舞,迷了看客的眼。衆人躲在檐下門內,唯有葫蘆好動,穿了棉衣就和哮天一同雪地裏打滾。

段回峰看了一會兒就回屋看書去了,沒人拘着,葫蘆也更加放肆。

“榮安,雪小了,你過來呀!”

“玩你的去,大冷的天,我光看你就……啊!”

見他推脫,葫蘆也不多廢話,團了個雪球扔過去,結結實實砸在榮安身上,四濺的零星雪塊鑽進脖子裏,凍得榮安一抖。不待他還手,一枚雪球又砸在頭上,榮安當下忍不了了,俯身團了兩下就扔向葫蘆。原本按榮安的準頭是一定能砸中的,然而半路被哮天跳起來一頂,綻開的雪塊落了它一身,葫蘆一點兒沒沾上。

葫蘆拍手笑道:“好哮天,沒白養你!”

鬧騰着,幾人都加入戰場,時機有先有後,目标卻一致對準榮安,四面八方接連不斷的雪球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一面躲,一面攻,還不忘抱怨:“憑什麽只打我?”

葫蘆道:“因為你厲害啊,我們不合夥,豈不任你欺負?”

“那向境呢?平常都是他教訓你,你怎麽不趁機報仇?”

雪勢小了,幾人全到院中打鬧,唯有向境還立在檐下,淺笑着看他們打雪仗,手揣在袖中禦寒,正出神游思,聽見人喚,神色微訝。

葫蘆吐吐舌頭:“得了罷,今日正旦,我還上趕着找教訓?”

其實向境平時不會總揪着他教訓,葫蘆不過找借口掩飾。向境只是行事像常安,又不是人像常安。跟榮安鬧,頂多砸兩下,跟向境鬧,只怕明日就風寒了,被段回峰責罵事小,他可不想害向境生病受苦。

他平日在坊間游走探聽消息,自然也聽過不少風言風語,比如說向境攀高枝,手段下作的,說他母親舊事,揣測他的身世的,諸如此類,惡意取樂,诋毀謾罵,氣得他總想上去理論,又顧忌着段回峰的處境不敢妄動。如今,擔心他體弱也不敢直說,怕傳出去成了他人談資,給他抹黑。

趁着葫蘆分神,榮安團了一枚碩大的雪球,沖着他後背砸過來,葫蘆不備,直直趴進雪地裏,揚起一片雪花。

向境失笑搖頭,轉身進門。

他本想問段回峰要不要出來透透氣,雪已經小了許多,看葫蘆他們打雪仗放松心情。

誰知段回峰不在書房,倚在暖閣軒窗邊,手裏還握着一卷書,斜抵在桌沿,身邊小爐正燒得旺,炭火發出噼啪聲,滿室酒香,不飲自醉。

許是昨夜守歲,睡的太晚,段回峰睡着了,氣息舒緩,酣然入夢,卸下了所有防備,細密眼睫投下小片陰影,是與平時所見不同的從容平和。

向境不能飲酒,身處飄溢的酒氣中,好像熏染上幾分醉意,竟覺得這樣的段回峰很好看。

他被腦中想法唬了一跳,心知實在不合規矩。看他睡得沉,不忍叫他,雖有火爐,靠着軒窗也有寒氣,便輕手輕腳抱來一條薄毯給他蓋上。

感受到另一人的靠近,段回峰眉心輕蹙,悠悠轉醒,眼睫顫抖兩下,入眼便是向境半跪在身前給他蓋毯子,眼神驚訝,像是沒料到他會醒。

他醒的快,一瞬便神色如常,向境卻還是捕捉到他初醒時的迷蒙神态,澄水如鑒,當真是千斛明珠未覺多,烏黑瞳如千尺潭,惹人墜入其中,無法自拔。

愣了一瞬,向境往後退去,支撐的腿也落在地上。

“殿下恕罪,屬下并非有意驚擾。”

段回峰也一愣,将書丢在身側:“無妨,起來罷。”

确定他沒有異常反應,向境起身收了毯子,默默站在一側。

“外面什麽動靜?”

向境道:“是葫蘆他們在打雪仗,雪已經小了,殿下可要出去透透氣?”

段回峰搖搖頭:他們玩得正好,自己去了只怕要掃興,讨人嫌。

然他也不願總在屋子裏悶着,靜默片刻,開口道:“孤記得,質館後院有一片翠竹,昨夜聽了一夜敲竹聲。你随孤走走,取兩只壇子,收些竹葉上的雪水來泡茶罷。”

向境點頭應下,先取了大氅給他披上,系好緞帶正要走,段回降竟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指,然而只一瞬,不待向境反應便放開,一面朝外走一面囑咐:“你體弱,就多穿些,手指冰涼。”

“……是,謝殿下關懷。”

竹林蔥郁,段回峰立于竹間,修長竹葉靜靜載着雪,歲月若止,遺世獨立。

已經一年了,不論怎樣,總算是平安無事度過這一年,日後……

思緒被吸氣聲打斷,他回頭望去,向境半隐在林間,一手抱着壇子,一手放在口中含着,他幾步過去,一片竹葉的邊緣挂着淺淺血跡,邊上的雪染成了紅色。

“怎麽這麽不小心?先回去處理……”

“沒事的殿下,”向境連忙道,“我換只手就好了。”

像是為了證明,他迅速倒換壇子的位置,受傷的手止住了血,穩穩抱住壇子,就要去接竹葉上的雪,卻不防動作太快,竹葉被寒氣一凍,鋒利異常,從食指處狠狠劃出一道傷,殷紅的血染紅了一整片葉子。

“!”

段回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別接了,回去!”

盡管向境推辭,段回峰還是強制替他上了藥,纏上繃帶,細心包紮好,嘆道:“這幾日注意別碰水……早知如此,便不讓你去了。”

“不妨事的,一點小傷罷了。”

辰山,禇雲院。

向城與林可儀在後院烹雪煮茶,把向長仁交給白肅等人帶着在院裏堆雪人。

白肅拍拍手,遞上兩塊煤塊:“好了,小公子,去給雪人點眼睛了。”

向長仁攥着煤塊,卻避開白肅要舉起他的手,跑出禇雲院。

白肅趕緊追上去:“小公子這是去哪?”

向長仁不理他,邁着小步子跑向平風院。向垣原本倚在窗邊賞雪,忽見聞生白肅跟着向長仁進來,莞爾一笑,自瓶中抽出一枝梅花逗弄他,問道:“仁兒怎麽過來了?”

小娃娃張開手,煤塊放進他的手掌。

“仁兒堆雪人,要點眼睛,給三叔叔點。”

向垣牽過他的手,擦去手心沾上的炭黑:“走,三叔叔去看你堆的雪人。”

他堅持一定要向垣來點,煤塊嵌進雪裏,向長仁仰起凍得紅彤彤的小臉,期待地問:“三叔叔給雪人點了眼睛,三叔叔高興嗎?”

向垣一怔,旋即笑道:“本來不高興的,仁兒讓我給雪人點眼睛,就高興了。”

小孩子的內心總是敏感的,向垣在辰山待着,時不時閉門不出,有時陪他玩,也偶有出神。

那天聞生回去,只給他看了手背上的燙傷擦傷,說向城一時氣急,打翻了茶水,罵了兩句就沒事了。向垣雖有所懷疑,觀察兩天,看不出什麽異常,也就沒多想。只覺得自己太過放松輕敵,險些毀了向城的大計,又害的聞生挨罵,遂把自己悶在辰山,不在平風院就在暗衛營。

向長仁年齡小,辨不清他臉上表情,只當他心情不好,才特意跑來想讓他開心。

夜裏,聞生放下帷帳,熄了燭火,向垣的聲音又輕又小,像是自言自語:“聞生,你猜,明年這時候我們能不能回平城向府?”

“公子想回去嗎?”

“……我還是喜歡辰山。但是向府裏,有二哥哥給我種的竹子梅花,辰山沒有。皇宮裏,有我和表哥……算了,現在應該沒了。”

聞生見不得他傷心,只将他的心思記下,打趣道:“公子這話,将軍聽了要傷心的。”

向垣輕笑:“大哥才不會呢,他有嫂嫂,有仁兒,少我一個惦記有什麽關系?”

“那公子也可以娶親啊,單說平城,就不知多少人盼着嫁給公子。到時候有了夫人,再有小公子或小小姐,公子也……”

“聞生。”

聞生聽出他語氣不悅,自知失言:“……是,屬下多嘴。”

聞生抱着被子靠在床榻一角,心事重重,毫無倦意。

不一會兒,向垣先忍不住了。

“有話就說,唉聲嘆氣的做什麽?”

“……公子,您得答應不生屬下的氣,我才敢說。”

“哦?我若不答應呢?”

聞生一時語塞,半晌才小聲又堅定地說道:“那我也要說。為了公子,屬下死也不怕。宜衡公主……實在不是公子良人。”

向垣懶懶道:“因為她不回信麽?”

這幾個月來,他人雖不離辰山,卻暗中給封樂翎傳了不少信函,盡言向城怕他惹事,關着他不肯放行,不敢與他人多有交集,便只好将心事訴給她聽。寫辰山的日升月落,朝雲晚霞,深秋楓葉與冬日梅花,閑來無事的讀書偶得,率真幼童的童言稚語,字字真情,句句戳心。

封樂翎只回了兩封信,一問他為何給她寫信,一言,善。此後再無音訊。

然而向垣還是锲而不舍地寫給她。

聞生一想起來就生氣,他家公子是什麽人物?封樂翎竟如此不知好歹!

“公子與她隔着國仇家恨,若來日将軍提劍殺進渃水,公子要如何取舍?就算來日沖破桎梏,也未必能長久。天下多少女子愛慕您,何必一定執着于她?宜衡沒有出彩之處,若為身份,段氏也不是沒有公主啊。公子傾慕她,事事都要說與她知曉,可知将軍若知道,一定動氣,只怕大夫人和二公子都護不住您啊。公子擔着多大風險,她一概不知,只為這一點,聞生也替公子委屈。”

憋了許久的話一股腦兒倒出來,越說越擔心,沒想到向垣卻笑出了聲。

“難怪這幾日你總提我娶親的事。聞生,在你眼裏,本公子難道是為情愛不顧大局的人?”

聞生小聲道:“……我只是想着,公子難得對一人上心,不想公子情意錯付,真心喂了狗。”

向垣搖搖頭,向他解釋:“我今日才知何為關心則亂。聞生,我從一開始就沒看上她,你跟我這麽久,還不明白我的想法?”

自打他們避世辰山,他做的哪一件事是為了自己?

“公子,我……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了。”

向垣輕聲道:“這話說到這裏便罷了,日後不要再提,尤其不能讓大哥知道。”

就算他真的看上封樂翎了,那也該向城考量,區區暗衛,敢置喙主人私事,他怕是真的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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