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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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盡是黑暗,苦澀的藥味充斥鼻腔,不知昏睡了多久,他走在沒有盡頭的路上。他還在走,不去想他來自何方,走去哪裏。

只是一直往前走。

他為何要走?

向境突然清醒過來:他要帶段回峰回去,現在段回峰如何了?

甫一睜眼,就覺着頭暈目眩,發現自己已經身在質館房間,凍到麻木的寒冷被溫暖驅走,傷處包紮仔細,土壤的潮氣已聞不到,幹淨舒适躺在榻上。

見他醒了,葫蘆立刻迎上來,歡喜道:“向境!你醒……”

向境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急道:“殿下!殿下呢?”

等不及葫蘆回話,他掀升被子就要去找。

段回峰喝了好些酒,中了迷香,又凍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有沒有摔到他,不親眼看看,他怎能真的放心?他必得親眼見他平安無事。

然而頸後某處一痛,比迷香更難抵抗的睡意使他無力招架,服從身體本能倒去,好在有人接住,否則傷處怕要裂開。

葫蘆看着白衣重新把他放回榻上,手足無措:“這,先生?”

白衣笑得莫名其妙:“啊,他還是再睡些時日比較好。勞煩公子帶路,我去看看你家太子。”

自那日兩人回來,質館對外宣稱段回峰身體受損,需靜心休養,從封越那處請了旨,謝絕他人來訪。這幾日,段回峰一直躲在卧房,頂多去後院走走,活動筋骨,怕質館的人看見報給封越。雖說早晚要去謝恩,但他還是想躲一時,尤其是向境還未痊愈,他心不安。

白衣收了手,點頭道:“殿下休養得甚好,質館可以解禁了。”

段回峰忍不住問:“先生不是說過,向境身上都是無大礙的皮外傷,他中的迷香更少,怎麽反而比孤更糟,到現在都沒醒?”

“嗯,這是為何呢?”白衣故作沉思,“明明量少,卻盡數入了經脈,精力損耗。他現在不該醒,只是方才念着殿下醒過一次,我瞧他心急火燎,不利于養傷,又讓他睡下了。殿下聞的雖多,卻大量飲酒,出了虛汗,又睡了許久,藥性淡了,自然無礙。”

段回峰道:“有勞先生。”

白衣前腳剛踏出門,恍然想起什麽似的,提醒道:“小生以為,殿下要入宮觐見,還是帶些病氣的好。”

房間只剩段回峰,他琢磨着白衣的話,眼角餘光瞟到那盆紫竹,愣了一瞬,心中煩悶煙消雲散,湧上心疼與愧疚。

他坐過去,舀了兩瓢水。

那日向境捧着它神采奕奕,費盡心思哄他一笑,說是紫竹吉利,保他福運連連,結果只有他安然無恙,向境還昏睡不醒。酒醒之後,他憶記自己在天香閣與向境吵起來,因為封翼酒後胡言。現在想想,該是故意迷惑他們的,也就封翼當了真,還被自己聽進心裏。

“榮安。”

榮安應聲進來:“殿下有何吩咐?”

段回峰道:“午後随孤去觐見。”

榮安驚訝道:“午後?可殿下才好,是否倉促?”

“躲不過的,早早去了好。”算是了一樁心事,也不用日後總念叨着。

皇宮裏,封越見到段回峰,心疼道:“快免禮,來給朕看看。”

他竟真的起身,拉過段回峰的手細細打量,雖裝出無虞的樣子,眼底仍有病态與疲累。封越牽着他坐在椅上,不住嘆道:“臉色這樣差,質館的醫師不盡心嗎?”

“有勞陛下挂念,今已無大礙,便趕來觐見。”

封越道:“都是朕那個不懂事的太子鬧的,害你受苦,是朕的過失。朕已經嚴懲過他,絕不姑息,你只管放心。”

他客氣,段回峰可不敢應:“小王不敢。旸國殿下一時玩笑,做不得真,陛下如此厚待,實在擔當不起。”

封越拍拍他的手背,嘆道:“好孩子,你懂事,朕自不會委屈你。對了,朕還要感謝你身邊之人,不然,朕當真要犯下大錯了。”

環視一周,封翼問道:“怎麽不見那位忠仆?”

段回峰道:“陛下恕罪,他染了風寒,不宜面聖。”

封越本想留他用膳,段回峰推托不适,封越就沒再堅持,賜下許多名貴藥材,又賜了些東西嘉獎向境護主有功,才放他回去。

若說此事是封翼一人所為,段回峰是絕不信的。至少有封越授意。不然封翼一個草包欺負欺負他就罷了,能有這麽大膽想要他的命?只因他受制于人,無力反抗,連被謀害也只能自認倒黴。封翼敢動手,說明旸國已經準備好了下一場戰争,只需一個合适的借口,比如……

他死了,或者,他逃了。

當日晚時,他去看過向境,比前幾天好了些,只是還睡着,像沒有意識的人偶,任人擺弄沒有反應,連段回峰親自喂藥都不知道。

除去觐見封越,這兩日都很平淡。值得一提的也就是他醒來的那天,身邊除了榮安、白衣,還有向垣身邊的雲景。

雲景說他是送解藥來的,誰知白衣已經先他一步解了迷香,便多留片刻,等他醒了好回去複命。

他原以為雲景在此,向垣一定也在。雲景卻說他現在被派去跟着沈姑娘,沈軒澤投靠了封翼,從沈合歡處拿了迷香,沈合歡派他去看看他們的目的。發現他們進了青樓,以為是自己多慮,也就沒在意,沒承想害了段回峰。

段回峰面上不顯,只讓沈合歡安心,心裏卻有了思量。

沈軒澤背叛,沈合歡未必能用。

沈軒澤只說要迷香,她就給了要人命的東西,現在來送解藥,不過是求個心安,若非向境,他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

向境……

他叫來榮安,低聲吩咐幾句,榮安便領命退去。

葫蘆歡喜地走過來:“殿下,向境醒了!白衣先生說沒事了!”

這可謂是段回峰幾日來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快去熬些粥來,要好克化的,仔細着。”

葫蘆看出他的高興,歡天喜地地應下,退了出去。

他穿過庭院,站在廊下,本想去看看向境,不巧聽見兩人說話。

只聽白衣恨鐵不成鋼似的嘆息:“公子,你比之當年的齊寒昇可差遠了。”

本想敲門的段回峰放下了手,猶豫片刻,四下無人,好奇戰勝道德,頂着良心譴責聽下去。

齊寒昇都是幾十年前的人了,早已入土,白衣怎麽說的如此……随意?像是說起一位老朋友。

白衣的外貌,實在不像幾十歲的人。

屋內向境也是同樣不解:白衣的樣子,倒像親眼見過似的。

“沒聽說過嗎?祐朝昭襄帝與齊氏子的前塵往事。”

向境道:“略有耳聞。昭襄帝崩逝,留齊寒昇輔佐當今祐朝皇帝。”

他在史書上見過,昭襄帝一生無子,遂過繼了謀反未遂的應王之子,也就是當今皇帝言麒為兒子,死後一道遺诏,命心腹齊寒昇輔佐言麒。只是齊寒昇早已追随昭襄帝而去,至今已經十幾年了。

若要說他的往事,白衣至少在二十年前就認識他,甚至更早。

白衣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道破,目光悠長,穿過歲月,講述塵封的過去。

“其實遺诏是齊寒昇僞造的。”白衣偏頭一笑,像念起自家任性的孩子,“陛下原意是,讓他繼位,等言麒登基做攝政王。”

“他一生無子,是因為心裏有人。因廣平王之亂重傷的齊寒昇。”

“那時候,齊寒昇也只是照顧陛下飲食起居的侍從,卻在他用人之際只身闖廣平府,身受重傷,陛下很是愧疚。”

白衣講給他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情誼,尤其是齊寒昇在重傷後與昭襄帝互通心意。聽得愈多,向境臉色就愈發難看。

他這話,是拿過去的昭襄帝和齊氏子類比今日的段回峰和自己?

他忍着不快:“先生說這話,向境不明白。”

“公子聰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公子也糊塗,不明白自己的心。”

自己的心?

見向境不信,白衣又添了一把火:“公子多忘事,我們從前見過的。那時候,你可曾對誰這般上心?”

葫蘆端着粥回來,段回峰臉色難看地正要離開。

“只當孤沒有來過。”

他不明所以,卻猜不透。在向境問起段回峰時,說他早已睡下,故不知道他醒來的事。所幸向境沒想過能讓段回峰來看他,問過幾句,知道他平安無事也就放心了。

白衣救了段回峰和向境,葫蘆真心拿他當恩人看,見向境也沒事了,恨不得捧着供着,送到淨雲寺當活神仙,一日拜上三回才好。見天色暗了,殷勤道:“這些日子多虧有先生,時候不早,先生可要歇下?”

白衣笑道:“行醫救人是小生之責,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是該就寝了,我自己去就好。”

葫蘆撓撓頭,嘿嘿一笑:“先生太客氣了,有需要只管叫我。向境,你好好休息。”

次日一早,段回峰一睜眼就見向境候在門外,原本守夜的葫蘆不知所蹤。

明明他無恙是件高興事,可笑意還來不及顯現,段回峰就想起昨晚聽到的那些。

比起真假難辨的宮闱秘事,他更在意白衣對向境的評價:不明白自己的心。

在向境的角度,他只能看見段回峰不是很愉快的神情:“你怎麽來了?”

“屬下無恙,便趕來服侍殿下。”

“……”到底是因為自己受傷,段回峰不忍太過苛責,“你還是,多休息。”

“是,謝殿下關懷。”

也許,那只是白衣閑得發慌的編排出來的瞎話呢?想想向垣的性子,好像也說的通,為這點疑心疏遠他,實在說不過去。

沒人知道,段回峰其實不喜歡男寵。

甚至可以說很讨厭。

他對向境很有好感,不想他成為自己讨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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