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溪雲初起日沉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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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即将結束,段回峰還是如從前一般藏拙,混水摸魚地過了二十天。

他以為封越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動手——質子在秋狝時出事,他難以交代。

可林中冒出許多持刀刺客時,他才知他錯了。

——封越急不可耐地想要攻下羲國。

明日秋狝結束,聖駕回銮,此次秋狝收獲頗豐,皇上龍顏大悅,特命晚間大設夜宴,白日不再約束,亦不再比試,随意打獵散心。

一想到不用提心吊膽,段回峰就放松許多,這才帶了幾人在林間閑逛,誰知轉眼就碰上這等禍事。

起初他并沒有意識到那些人是沖自己而來。然他們禦馬前來,氣勢洶洶,榮安直覺敏銳,先一步察覺到不對,催促段回峰快些離開,忽然一支羽箭擦過他的耳邊,撩動他的發絲,釘進他身後的樹上——這是下了死手。

那一刻,他們都确定了這些人是來抓段回峰的。

除了弓箭,他再沒有帶其他可防身的武器。

而說到底,這些人并沒有真的傷到他們,假使段回峰還手,便更說不清了,平白落了把柄給他們。

“羲國殿下,還請就擒罷!您再怎麽逃,都是在皇上的圍場!何必浪費時間?”

段回峰憤恨道:“孤什麽都沒做,為何要就擒?”

為首那人仿佛聽到什麽笑話:“皇上說你犯了錯,你就是犯了錯。你想要證據是嗎?”

他竟真的停下了,馬在原地不安地來回踏着。那人抽出一支箭,沒有搭弓,而是反手插在自己腿上,登時血流如注,握着箭杆的手都被濺上了血跡。

他卻毫不在乎,拔出劍揮向段回峰:“羲國質子出手傷人,意圖不軌,給我拿下!”

竟然真的會有人通過自殘來陷害別人!

段回峰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心裏堵着一口氣,但知道他們是鐵了心要抓自己,還是先逃為上策。

然而段回峰逃得掉,榮安和葫蘆可未必,更別說那兩個封越指派給他的侍從,是不是內應都不清楚。

別人指望不上,榮安一狠心,回頭丢去一串暗器,咬牙調轉方向:“葫蘆,一定護送殿下回去!我們質館再見!”

別的不行,拖延時間他還是能做到的。

葫蘆果斷策馬揚鞭在前面開路,在寬闊道上行進一段,拐入一條灌木茂盛的小路:“殿下,榮安不會硬抗,趁他争取時間,咱們快走!”

然而跑了沒多久,前面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葫蘆暗罵一句就要調轉方向,來人卻高聲喝止:“殿下,是我!”

向境風塵仆仆趕來,見了段回峰,顧不上禮節,二話不說下馬要跟他換。

段回峰皺眉不動:“你怎麽在這?”

他明明把向境丢在質館,質館距圍場幾十裏,他怎麽來得這樣快?難道說他一直悄悄跟着?那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被追殺?

“我回頭會跟您解釋的,先換馬。葫蘆,你帶着殿下往那邊跑,千萬不要耽誤。”

現在換衣裳是來不及了,向境不由分說把段回峰拉下來,也顧不得什麽分寸不分寸,僭越不僭越的,也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推着段回峰騎上他來時的馬。

葫蘆急道:“那邊不是出口!”

“我知道!只有殿下才會去出口。”向境從懷裏拿出一張潦草地圖,指給葫蘆,“往那邊一直跑,我若記的不錯,跑到沒有落葉松和山楊的地方,再朝這邊,一直跑下去就能到官道上,距離渃水不過數裏。”

“那你……”

“不用管我,你只管保護殿下,榮安若跟上來我再讓他去找你們。快走!”

段回峰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不可置信道:“你要留下?你可知……”

“我知道留下就是死!可您是羲國的未來,您一定不能出事!”

于公于私,不論為羲國還是為自己,他都不能讓段回峰出意外,哪怕是以生命為代價。

他第一次直直望着段回峰,好像知道他可能回不來。而出乎意料的,段回峰也在看着他,只是他站在逆光的方向,向境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神。

不過這就夠了。

知道段回峰在看着他,這就夠了。

葫蘆催促道:“殿下,快走啊!等他們追上來就來不及了!”

已經能聽見遠遠追上來的雜亂的馬蹄聲,向境心底焦灼,等不及段回峰駕馬,馬鞭一甩,馬兒受驚,帶着段回峰朝叢林深處跑去。

馬兒跑起來,眼看向境離他越來越遠,段回峰終于忍不住喊他:“向境!”

彼此躲了近兩個月,第一次見面竟是他要代自己受過,一命換一命。段回峰登時就後悔了,後悔沒有再多看看他,後悔過去處處刁難。

連段回峰自己都控制不住對他生氣,向境管不住自己的心又有什麽錯?他又不求自己給他回應,自己為何那般絕情?

人影逐漸遠去,段回峰終于慌了:向境怎麽可能逃的過?

他不會武,又不擅騎馬,若是段回峰留下也許還能拼一拼,可向境要代替他留下,就不能被人發現他不是段回峰,他只能拼勁全力去逃,到最後,等待向境的只有死!

他不想他死。

向境不能死!

像是感知到他的想法,向境回頭道:“殿下,信我,我一定會活着回去見您。”

向境從不騙人。

段回峰想,他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前提是自己得逃出去,回質館等他。

向境永遠是意外,永遠替他打破眼前的困境,不知何時會出現,但一定會在他需要他的時候出現。

段回峰和葫蘆離開了,另兩人看着突然出現的留下他們的向境不知所措,正好被向境鑽了空子。兩人摔下馬趴在地上扣着喉嚨想吐,卻什麽也吐不出來,惡狠狠質問:“你給我們喂了什麽?”

向境不說話,攥緊右手,任他們兩個疼得在地上打滾,額頭冒汗,自顧自翻身上馬,覺得差不多了才翻開手掌,掌心卧着一只通體黢黑的蠕蟲。

“子母蠱。”

子母蠱,母蠱與子蠱相連,若母蠱有傷亡,則子蠱亦如是。

清秀的臉龐依舊平靜,好像他現在只是在陳述與他無關的事實——也确實與他無關。

“我不管你們是誰的人,你們的命在我手上,不想死就引開追兵,沿着這條路跑,殿下出事,你們就別活了。”

追兵即将到來,向境不多廢話,駕馬朝出口跑去,遠遠聽見馬蹄紛然,不多理會。

只有段回峰會往出口的方向,在他們眼中,向境是與侍從換了衣裳的段回峰,追兵一定會來追他。只要他跑得夠快,拉扯着他們,就能給段回峰争取足夠多的時間回到質館。等他們發現他不是段回峰的時候,為時已晚。

然而他才看見圍場大門,出口處便湧進來一隊人馬,高聲叫喊:“皇上有令,不論何種方法,務必抓住羲國質子!”

向境趕緊勒馬轉頭,兩面夾擊,那兩人已經去了段回峰的反方向,他只得再另尋一方向逃去。

段回峰是羲國太子,他的馬自然也不一般。經向境刻意控制速度,他始終保持在他們能看到又追不上的狀态,一路引着他們往錯誤的方向愈追愈遠。

向境控制的馬速剛剛好,快慢變化也不易看出來,教人以為是肆意生長的樹木在作怪,害得他跑不快。

既然怎麽也追不上……那就讓“段回峰”慢下來!

思及此處,追兵也不再顧忌,拉弓搭箭,羽箭破空而來,向境沒料到他們真的敢動手,左肩背後各中一箭,他吃痛,慢了一瞬,又攥緊缰繩,更加快了速度。

後面緊跟着又射來兩箭!

憑着風聲,他判斷即便趴在馬背上,也躲不過全部,手虛握缰繩,跳下馬背,在焚風高昂的馬頸前繞了一圈,躲過高處的箭矢,重新翻身上馬時擡腿踢開那一支即将射中焚風的箭,箭頭擦着焚風的鬃毛,引得它一陣不安。

該死,封越這次來真的!

他是鐵了心要開戰!

他趕緊安撫焚風:“好焚風,再堅持一下,現在還不能甩開他們。”

向境咬牙,忍着肉體被撕扯的疼痛,反手拔出那兩支染血的箭丢出去,帶起一串血珠,映在斜陽下如同瑪瑙。

他駕着焚風,徑直沖進叢林,哪兒樹多往哪兒跑,借着樹木遮掩,箭矢施展不便,而焚風自然不是那些庸馬可比的,即便在這種地方也是如履平地,蹄下生風,漸漸拉開距離。

“大哥,那畜牲跑得太快,不是咱們能追得上的。”

“皇上吩咐要帶他回去,沒說一定得留活口,就不信他不怕死。”

說着夾出一把暗器,朝向境那邊扔去,也不在乎能不能扔準,主要還是為了吓他。

暗器破空聲聽得分明,可他不敢回頭,一旦被發現他不是段回峰,他就死得毫無意義了。

他盡力去躲,卻還是受了傷。他甚至能感受到骨頭被劃傷的痛。

焚風還在繼續跑。

他不能停。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段回峰與葫蘆按照向境給的路線,一路策馬狂奔,平安無事地逃出來,莫說追兵,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渃水的城牆出現在段回峰的眼睛裏。

而另一邊……

“羲國殿下,不想受傷還請停下!”

“段回峰!你別掙紮了!你逃不掉!”

前面就是懸崖……

他無路可走了。

但至少現在,他們還沒有發現他不是段回峰。

向境咬牙,勒馬的同時起身,手掌一拍馬背借力,假裝不小心跌下去。

“段回峰”摔下懸崖,他們大概會死心吧?

追兵就在後面,他無路可逃,這是最後能給他争取時間的辦法了。

他們複命,會說段回峰摔下懸崖,封越就會放松警惕,開始設想給他安一個什麽樣的名頭,過幾天再來這荒郊野外搜尋他的“屍身”。

歸巢的鳥從林中驚起,撲騰着翅膀四散而去,鮮血嗆出來,襯着落日緋紅的餘晖。

霞光滿天,風穿谷而過,簌簌作響。

向境被樹枝勾挂,掉在草叢中,背部重創之下,沒忍住咳出一口血,背上的暗器嵌得更深了。擡頭看時,懸崖躲在層層疊疊的植物裏,多重掩映之下,只剩一個尖。

原來這麽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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