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賜名
李從玉癱在錦褥間,骨肉酸軟,意猶未盡。
融融的暖意中,隔着一層紗帳,他睇着不遠處的燕七。
燕七披一件單衣,腰帶松松系着,被他使喚下床點香炭。淡淡的煙氣飄搖而上,缭繞在燕七身側,像是隔在雲端霧中,更顯得人清俊脫俗。
李從玉歪了歪身子,枕着自個兒小臂,一邊欣賞一邊琢磨,他是怎麽長得這般美麗的?
高挑的身形,修長的手腳,那鑿子似的腰,哪一寸都恰到好處,增多減少都會減損風姿,分毫不像個下等人。改日給他裝扮一番,領着他一塊去打馬球狩獵,只要不說,鐵定會有人疑他是哪家王侯世子。
但燕七也有粗蠻的時刻,譬如剛才。
他伺候人只憑一股蠻勁,容色潤紅雙眸明銳,直勾勾盯着他,分明克制地咬着半邊嘴唇,李從玉卻覺得這小子要把他吃了,被他抓握的地方疼得快碎掉。
李從玉向來縱情享樂,當時只放縱宣洩,這會兒疼痛漫上來,他便開始吃苦頭,心思也像陰溝裏的小船,上上下下。
燕七擺弄了半天,那香炭還是沒引燃。
李從玉煩悶道:“得了,叫你做點什麽都不成。除了那檔子事,你還真是百無一用。”
燕七跪在榻上,卧在床褥間抱他。他一伸手,李從玉便懶洋洋窩進他懷中,兩個人鼻尖親昵地蹭了蹭。
“臣會努力學,”燕七仍帶着微醺的鼻音,密繡的長睫半垂着,包裹着兩汪玉髓似的眼瞳,“臣一定盡心服侍好陛下。”
李從玉身上疼得緊,尤其是腰,換了半邊身子靠在他懷裏,燕七連忙伸手替他揉痛處。這股難得的機靈勁一下子取悅了帝王,李從玉指頭在他眉眼間勾勾繞繞,笑道:“你想學什麽?”
“陛下喜歡的,臣都學。”
燕七抱着他軟綿綿的身子,只覺像是抱着一懷金貴的輕裘,香、暖、迷幻而不真實,就像那天下雪的早晨,他在掖庭第一回得見天顏,這高貴不可攀的少年對他笑,遙遙地跟他招手,他人被他的手勾過去了,今天才知,原來魂也被勾走了。
所以,李從玉要他做什麽他都幹。有了李從玉,燕七才知道“心上人”三字作何解,恨不得把整顆心都獻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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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玉道:“你什麽時候進宮做的侍衛?”
燕七:“回陛下,臣是大安元年,從禁軍中擢選入內的。”
李從玉點了點頭。那就是三年前了,這小子十五歲就在禁軍裏當差,還選進皇宮當侍衛,想是武藝高強,有兩把刷子。
但他又不想要個粗蠢漢子在他身邊舞刀弄槍的,雖說燕七這長相跟粗蠢不沾邊,可李從玉就是不想他與那些個粗蠻武将混為一體。放着這麽好個美人兒去學武,做侍衛,豈不是糟蹋了皮相?
于是他勾着燕七臉蛋,蔥白的指頭磨人地畫着圈,笑道:“朕想着,你去教坊。朕喜歡聽曲兒,你去學學琴簫筝瑟,歌舞琵琶,往後給我解悶,好不?”
燕七一怔。在他的眼界裏,歌舞琴簫都是貧苦女兒家學來倚欄賣笑的,從未聽說有男子學這個。他家裏是武師出身,祖上還有一片镖局,只是近幾十年來戰亂紛紛,逐漸沒落了,到了他們這一代,家風傳承沒斷,但習武已經僅是為了不斷傳承,偶爾做些幫人看押緝盜的活計,勉強糊口的地步。
父親在世時就跟他說,男子漢頂天立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不知道該不該學。
許久沒等到他回話,李從玉以為又是在發呆,便擡起尖尖的指頭,在他額頭上點了一點。燕七驀然回神,瞧見李從玉對他笑,膚白凝脂,眼波勾纏,他心間的癢意淡淡漾開,一圈圈飄遠,把父親的影子也卷走了。
燕七暗想,姑娘家學歌舞琴簫是為了生計,他在宮裏當差也是為了生計,有什麽高低貴賤?總不會換成男人學就淫、移、屈了。更何況,他學來歌舞琴藝,那也是給李從玉看,李從玉是天子,是心上人,怎麽就辱沒他了呢。
他的心上人是這世間最尊貴的人,他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好奉給他。可他擁有的太少,不像出身豪富的公子王孫一揮手便是金玉成堆,讓他學歌舞琴簫,恐怕是為數不多的,能讓李從玉喜歡他的機會。
燕七知道,帝王寵幸他人是常事。帝王的寵愛朝夕更疊,李從玉以往從不認識他,如今兩人卻是滾作一團,無非便是皇帝起了新鮮勁,何談喜歡他。
一想着李從玉不喜歡他,燕七便緊了緊懷抱,惹得懷中少年天子發出小貓似的呓語。
“唔,疼。”李從玉眼角微紅,眼波不知不覺濕淋淋的,“你這呆鵝,又在想什麽,朕問你話呢。”
燕七牽着他指頭親了親:“陛下,臣去教坊。”
李從玉滿意地點點頭,在他唇上輕啄一口。這一下便難舍難分,直糾纏到被裏,李從玉忽然抵住燕七傾塌下來的肩膀,道:“對了,你叫什麽?”
燕七輕輕喘着氣,回他名字。
李從玉皺着眉頭,摁着他肩頭坐起身,道:“什麽五六七八的,這個名字不雅,不要用了。”
他攏衣下榻,走到墨案前大書二字,拿起來給燕七看:“認得嗎?”
燕七兩頰發紅:“不、不認得。”
李從玉瞪大眼:“你自己姓都不認得?”
“是燕子的燕,不是這個。”燕七邊說邊用手指比劃。
李從玉一怔,劃去紙上的“鄢”,回頭顧望他那一線精瘦纖細的腰,慢慢勾出抹微笑。
姓燕好啊,等他學了樂舞,豈不正是“飛燕身輕掌上舞”。
他指着第二字,對燕七道:“這個叫‘歧’。”
燕七懵懵地望着他。
李從玉笑着,一指頭點在他鼻尖上:“我看你一道去把詩詞歌賦也學了,免得以後出去一問三不知。怎麽着也是朕身邊的人。”
燕七捧着他白皙的手腕,道:“請陛下指點我。”
“這是杜甫的詩,”李從玉又拿筆杆頭打他,“《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自個兒到弘文館學去,朕可沒工夫搭理你。”
燕七暗暗記下弘文館三個字,又把李從玉寫的字紙好生收起來。有李從玉給他賜名,他往後就叫燕歧了。
兩人正說着話,外間大殿裏傳來些動靜。李從玉的近侍彩暄畏畏縮縮地問:“陛下,安和長公主來了,正在外頭候着呢。”
安和長公主李清和,是李從玉一母同胞的親姐姐,昨年嫁給了國舅霍俊彥的大兒子霍齊朝。李從玉和皇姐親善,從小一起讀書上學,一塊翻牆掀瓦,一同面壁罰跪,簡直是明都兩大混世魔王,無人敢惹。
他連忙讓燕岐給他穿衣服,可是兩個人玩得太盡興,有些破了,有的扔得找不見了,李從玉又不敢讓彩暄去拿些衣服來換,讓皇姐那鬼靈精知道,她定把他勘查得底褲都不剩。
沒奈何,他只好穿上燕岐的中衣,裹上外袍遮掩。
李從玉讓燕岐待在寝殿不許出來,跟彩暄走了一路,臉色一點點沉凝下去。
皇姐左不來右不來,偏偏挑在他早朝跟舅舅吵完架來。不必想,肯定是做說客說和來的。她昨年歸寧,一口一個夫君、公婆,李從玉就罵她,嫁了人就姐姐不像姐姐,公主不像公主,滿口都是別人家的臭男人,白瞎他平時從私庫裏給她那麽多零花錢。
李清和氣得亂蹦,抓住弟弟便是一頓揍。兩人在禦花園裏吵鬧起來,被霍太後看見,一人挨了一通訓,說他們不成體統,一個皇帝一個長公主,跟跳腳雞似的。
這種訓斥,對李從玉跟李清和來說向來不痛不癢。李清和出嫁一年,已經顯懷,在等候的殿內遠遠瞧見李從玉走過來,便喜上眉梢地迎到跟前,兩手揉他臉蛋:“皇弟,今日可有乖乖喝藥?”
李從玉扶了她一把,非常不客氣:“你不在家裏養身子,到宮裏幹什麽?別是錢花光了找我來要。不給,找你夫君去。”
李清和橫眉怒目,道:“姐姐好心看你,你這張嘴刀子似的,難怪十七八歲沒一個姑娘喜歡。”
李從玉嗤笑,他又不求姑娘喜歡,倒是求霍家別再想着到他跟前塞姑娘了。
李清和道:“過幾日休沐到秋香原打馬球,反正你閑着也是閑着,跟姐姐一塊呗。”
李從玉不可思議地盯着她。且不論她這句一國之君“閑着也是閑着”,都懷胎的婦人了,跟人家去打馬球耍樂,像話嗎。
李清和無奈嘆氣,撫摸着肚腹,道:“罷了,我也懶得跟你打馬虎眼。今日下朝舅舅回府,一個人悶在書房半天,原是跟你生了龃龉。你說,我們李、霍兩家,相互扶持幾十年了,今兒個這麽吵吵鬧鬧的,不是讓人家看我們笑話嗎?”
李從玉沉默地站着。
李清和拉拉他的袖子,道:“玉兒,姐姐知道你最乖了,心地也是最善的。說句不當的話,當初皇姐真不希望你當這個皇帝。人家說做皇帝要親疏分明,心狠手辣,要無情無愛,孤身高處,你哪裏是這樣的人!你這麽講情義的孩子,也不該成為那樣的人。”
李從玉啧了一聲:“安和……”
李清和抓緊他的手,像顆噼裏啪啦的小炮仗:“你別跟我來那一套,說什麽窺不窺伺聖意的,我就直說了,皇姐從來就只把你當親親小弟!跟自家弟弟有什麽說不得?你還記得不,咱倆小時候,舅舅他們對我們多好……”
李從玉記得,而且記得非常清楚。
可是自從登上帝位,他越來越不想回憶以前的事情。
先帝在時,霍太後只做到貴妃位份,在她之上還有中宮元後。他和皇姐之上,還有嫡出太子。
李從玉自小就聰慧機敏,很得先皇寵愛。有一回重陽,皇室衆人都到秋香原的鳳亭山登高,李從玉乘坐的馬車不知為何出了岔子,半路斷轅墜下山崖。
等他醒來,腦子昏昏沉沉,一時記不起姓甚名誰,在秋香原的群山之間流浪了十來天。最後還是舅舅霍俊彥帶人找到他。
李從玉永遠都記得那時候,世人眼中手握大權威震北疆的舅舅霍俊彥,看見他的時候差點從馬上摔下來。霍俊彥連撲帶跑地到他身邊,把他緊緊抱進懷裏,眼中竟淚花閃閃。
李從玉凍餓了多日,被他抱着始才覺出暖意,便情不自禁往他懷裏靠。這一靠可不得了,霍俊彥不是大将軍嗎,怎麽比他還瘦,硌手。
後來才知道,霍俊彥為了找他,公務家事全都擱置在一旁,帶着手下在秋香原不眠不休地尋人。李從玉丢了幾天,他就找了幾天,都是憂心操勞暴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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