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禮物
李從玉不明白,舅舅一家滿門榮寵,到底還在不安什麽。為何就不能與他這個外甥相安無事呢。
霍俊彥官拜一品鎮國大将軍,世襲桓陽公。長子霍齊朝早年便在軍伍間行事,如今不過而立之年,已然總領北疆軍權,尚安和長公主。
他親兄弟霍子璋,李從玉的二舅,官拜宰相,半個朝堂都是霍子璋的門生故吏。
霍家一門文武雙全,穩穩把持大殷朝政。至于霍家那些偏房、遠房親戚,亦是恩寵不絕,風光無限。
要是換了旁的人,霍家如此獨大,早就惹得君王猜忌。李從玉念着親情,登基三年對霍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每每有折子告到他跟前,說霍家哪個族人又仗勢欺人、侵吞田地等等,李從玉都以舅舅在朝并不知情搪塞過去,私底下給些銀錢安撫苦主了事。
霍家跋扈不減,李從玉并非沒有忌恨的時候。只是每每心生怨氣,他便想到兩位舅舅歷年來的好。
在宮中頂小的時候,母親性子不争,他想見見父皇一面都難,只能眼巴巴瞧着受寵的哥哥弟弟承歡膝下。那時候霍家還不比今日繁盛,多虧舅舅來回打點,到處給達官顯貴,聖賢大儒說他這五皇子的好話,把他名聲一點點推出去了,這才引起父皇的注意。
先帝好美人,妃嫔不計其數,光是正兒八經的皇子就有十一個。李從玉要得他青眼,實在艱難。
他的書也是二舅舅教的。
二舅舅是當朝大才,精擅文略。起初李從玉在宮中念書,不知怎的那教書博士并不盡心,把好好一個孩子教得呆板愚笨。霍昭儀以為博士看人下菜碟,又或是受了誰的旨意刻意慢待她娘倆,整日在宮中抱着李從玉以淚洗面。後來她痛定思痛,給二舅舅霍子璋去了封信,二舅舅便放着軍中大官不做,自請到弘文館做個小小學士,親自教授五皇子課業。
此類種種,還有甚多。連李從玉小時候自己都覺得,倘若沒有兩個舅舅,別說皇位了,他能否平平安安活到長大都說不準。
扪心自問,他是絕對不會忘恩負義,背刺霍家的。但霍俊彥太不給他留情面。
李清和瞧弟弟臉色不太對,也是聰明人,悄摸轉了話頭,道:“皇弟,姐姐數月沒進宮,不知母後近來可好?”
李從玉道:“母後前幾日夜宴玩得盡興了些,着了風寒,朕每日都去建章宮侍疾。你今來得巧,跟我一塊去。”
李清和先是面露憂色,随後轉憂為喜,道:“那好!母後要同時見着咱們倆,心頭鐵定高興!”
建章宮在宮城最北,要走過去頗費時辰。李從玉叫彩暄去備轎辇,臨走時想起燕岐還在寝殿,就又另喚了個內侍伴駕,讓彩暄送些衣物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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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內,燕岐還認真地聽李從玉的話,乖乖待在帳裏不動。等了許久,等到狻猊獸爐裏的炭火都燒沒了,門外始才響起一陣腳步。
他以為是李從玉回來了,欣欣地迎上去。走到一半聽出腳步陌生,便疑心地停在殿門後。
燕岐面對着雕镂精雅的寬闊殿門,外頭清寒耀眼的陽光一格格鋪灑在他的面目身形上,他的眉目睫羽熠熠生輝,整個人好似九天之上俊俏的神祇。
彩暄帶着一幹捧禮物的小太監,吱嘎一聲推開殿門,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風華絕代的光景。
“啧啧啧,”彩暄驚嘆連連,兩顆招子放着光,忍不住繞着燕岐走了兩圈,用尖細的嗓音道,“我說瞧着眼熟呢,你不就是前幾日到宮裏當差的那個侍衛,上回出殿門,還瞧見你在那站崗呢。”
燕岐不曉得該怎麽接這話,只颔首道:“彩暄公公。”
彩暄連忙扶他:“不敢當,不敢當。陛下賞識你,你可就比我們這些人高到不知哪裏去啦。往後還要仰賴您照料。”
燕岐心裏頭疑惑,他跟在李從玉身邊服侍,和太監有什麽關系。
彩暄看他木怔怔站着,眼睛上下掃來掃去,暗暗癟了癟嘴。看着模樣一等一的好,沒想是個呆子,奉承的心也少了七八分。
他在宮裏十來年了,善使一根三寸不爛之舌,與主子貴人們說奉承話。因他是皇帝身邊的人,機靈點的,這時候就該拿出錢財來打發了,往後也好行方便。這人倒好,一點表示都沒有。
彩暄暗暗忖度,他是傲麽?還是沒見過世面,單純的傻?
太監碰了一鼻子灰,心裏頭雖不大快活,但燕岐現今是皇帝心頭好,他始終不敢明面上慢待,連忙換了一副喜笑顏開的好臉,拍拍手讓小太監送賞賜。
“陛下說,把紫宸宮西側的凝霜殿給公子您收拾起來住下。”
燕岐心裏卻只聽見一個“陛下”,急忙問彩暄:“陛下去哪裏了?”
彩暄掩嘴笑了笑,盤算着,原來他也不怎麽受寵愛,陛下去哪都不告訴一聲。
彩暄見識過真正受寵的人,君王可是恨不得走一步帶一步。
他臉色稍稍灰淡了些,下巴也微微擡高了,對燕岐道:“這你就甭問了。陛下念你伴駕有功,着我送些賞賜,你瞧瞧。”
燕岐只好順着他說的看。小太監捧了一堆金銀寶物,還有絲帛錦緞,香囊發簪等物件,在透過窗棂的太陽底下發着光。
彩暄看他還穿着侍衛的衣服,讓小太監把賞賜的衣袍交給他。燕岐抖開了看,是一身青蓮色的長袍,寬袍大袖,外頭配着一身紗罩衣,束白玉帶,腰間還挂着煙藍的玉墜子,捆在石青的絲縧上。
他進殿裏換上這身。彩暄和太監們見了,更是喜得挪不開眼,啧啧稱奇。
“公子真是天上下來的人物,咱們今日看一眼,這輩子可就值了。”
燕岐站在中央,硬着頭皮點頭,眉毛輕輕皺着。
他不喜歡這樣被人看着,好像他不是個人,而是街邊耍戲的猴兒。
彩暄笑道:“我們不急,公子倒急了。”
燕岐壓下眉眼,淡淡道:“我懂的少,見識淺,公公莫在意。”
彩暄眼珠轉了轉,揮退了小太監們,走到他跟前輕聲道:“公子是頭一回侍奉陛下吧。”
燕岐臉上有點燙,道:“是。”
彩暄道:“那你可就不知道,咱們陛下比金枝玉葉還尊貴,萬萬不可大意了。”
燕岐聽出點畫外音,他正發愁往後該怎麽讓李從玉更喜歡他,眼前這公公又是長年跟在皇帝身邊的,一時就像看見救命稻草一樣,急迫道:“求公公指點。”
彩暄的目光在他那堆散發着金玉輝光的賞賜上停了一下,不着痕跡地挪開了,笑道:“正月十五上元節,剛好又是咱大殷朝的千秋節,陛下的生辰。”
燕岐算了算時日,今兒個十月初八,那離正月十五很快了。
他連李從玉喜歡什麽,讨厭什麽都不知道呢。
燕岐看着太監帶有深意的笑容,忽然靈光閃現,回頭瞧了瞧擺在桌案上的賞賜。
他把東西全部端到彩暄跟前,道:“公公,我是個粗人,不慣穿金戴銀,雖是陛下憐愛,但這些東西實在沒有用武之地,不如公公笑納,也算不負陛下深恩。”
彩暄瞟了眼緊閉的殿門,暗嘆總算開了些竅,便道:“這是陛下給公子的犒賞,我等可承受不起。”
燕岐道:“我來陛下身邊,原就不是為了犒賞。”
說完,他心裏便泛出些落寞,像一股流過荒嶺的煙。
李從玉去哪了呢。
他真盼着他快快回來。才分別一會兒他就想見他。要是老天讓他快些回來,到他身邊,就是只能看着,他也樂意。
彩暄道:“既然公子這般誠心,你我又同在陛下身邊侍奉,為了陛下開心,我便告訴了你吧。”
他揮揮手,讓燕岐附耳過去,道:“咱們陛下早年随鎮國大将軍出征崇州,喜食一道槐葉冷淘,前幾日還叫禦膳房做呢,吃了兩三口便叫人弄走了,說是不合口味。”
燕岐一個字一個字聽着。他卻連槐葉冷淘是什麽都不知道。
“這吃食,一個地方是一個地方的口味,陛下嘴挑剔得緊,恐怕做不到他原先在崇州時吃的滋味,他是不喜歡的。可惜,崇州那位老廚子早些年便因病去世,家族也沒個傳人,陛下想吃口東西都難。”
燕岐暗暗記住那四個字,一邊在心裏默着,一邊對彩暄拱了拱手:“謝公公提點。”
做吃的而已,他覺着不難。人有手有腳,不曉得食譜便去學去問,問來就能自己做。他心目中最難的是超出自己本事的東西,譬如要他為博皇帝一笑烽火戲諸侯;效仿商纣妲己,為讨從玉歡心修摘星樓;又或是率軍平疆定土,攻城略地。
他想,只要自己心思熾烈真誠,即便只是一道小小的吃食,李從玉也會感受到。
都是愛意,不比平疆定土,攻城略地差。
傍晚,暮色四合,宮人們在紫宸宮各處上燈。
李從玉終于回來了,身後跟着一大堆侍從,穿過玉階廊道,風風火火地進殿。
他身上一股清淡的檀香氣。宮人捧着金盤給他盥手,低埋着腦袋大氣也不敢出。李從玉匆匆掃了一遍燈火輝煌的宮室,皺眉道:“燕岐呢?”
彩暄提着燈籠,谄媚地湊到跟前:“回陛下話,燕公子到凝霜殿候着了。”
李從玉不悅道:“誰讓你把人叫到那兒去的。朕說了讓他在寝殿等着。”
彩暄背後一寒,道:“是燕公子說等在這不方便……”
“胡說,”李從玉一腳踹在他屁股邊上,把人踹翻,皇帝的面目逆着光,眉眼陰沉沉的,“你們這些狗奴是什麽德行,當朕不知道?去把人請過來,慢待了一點,明兒個就不必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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