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深
李從玉了解宮人們得很。
別瞧他現今是皇帝,登基三年,卻談不上親政。朝政要務都被臣下包攬,只把些不痛不癢的折子送到他跟前批閱。稍稍重要些的呈送給他看了,最後還是需門下省審查封駁。
門下省侍中,就是二舅霍子璋。
宮人們向來趨炎附勢,見風使舵,大家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大事上皇帝壓根做不了主,對他便有些漫不經心。今兒不是短了燈油,明兒就是忘了燒炭火,總之就是不上心。
李從玉恨這種不上心,比指着鼻子罵他還難受。但這些人沒有明面上慢待他的膽量,只敢在這些芝麻小事上膈應他。
因為是小事,要是李從玉作為皇帝還拿捏不放,說出去怎麽都不好聽,指不定還得被人添油加醋,傳出些苛待下人的謠言。也是件大奇事,堂堂皇帝天子,手底下人不好了,他只能忍氣吞聲。
燕岐怎麽着也是他身邊的人,這才幾天,這幫人就敢蹬鼻子上臉,把人轟到凝霜殿去算怎麽回事?
這紫宸宮都是他的,他的人住不得正殿?
李從玉曉得燕岐老實,瞧不出這種虧待。他眼裏可揉不得沙子。
他在龍案後生了會兒悶氣,紫宸宮衆人候在兩側,垂着腦袋,好似一個個了無生氣的陶俑。
彩暄領着燕岐進來了。李從玉沒好氣,道:“都出去。”
這一聲落地,所有人如蒙大赦,游魚似的湧出殿門。窸窸窣窣的腳步一過,富麗堂皇的宮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
燕岐的雙眼亮晶晶的,放着光彩,仰首望着高處的帝王。真把李從玉盼回來了,他反倒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兩手蜷了又松,半晌才顫着聲叫出一句:“陛下。”
李從玉一時沒認出他,這才回過神,臉上怔怔的喜色漾開,邁着小碎步走到燕岐跟前,轉來轉去看不夠。
“這衣裳誰給你換的?”他嗓音裏壓着驚喜。
燕岐緊張極了,嗓眼裏好似壓着一塊滾燙的小石頭。凝霜殿有面大銅鏡,他在那等的時候,對着鏡子看了又看,裏面的人影清俊是清俊,卻讓他覺得好像不是自己了,就像是、像是變成了一個柔弱無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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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岐覺着怪怪的。要論他的心聲,他是不喜歡這等裝扮的,走路得昂首挺胸端着,衣袖邊老覺得有人在扯他,步子邁不開,更別提施展拳腳。
他仿佛被困在绫羅綢緞織成的殼子裏,他不喜歡,也擔心李從玉不喜歡。
“陛下,臣這樣裝扮好麽?”燕岐忐忑不安地問。
李從玉彎眼笑,慢慢走近了些,在離燕岐半步的地方站定。這樣一來,兩人呼吸可聞,他明顯感覺燕岐顫了一下。
燕岐比他高多半個頭。李從玉的目光順着他的下巴往上看去,停在墨玉似的眼珠上,手指不自覺擡起,撫摸他的眼角。
“好看,”他眼神久久停在一處,聲音也變得又輕、又緩,就像是溺進去了,唇角的笑一點點加深,“你要是不好看,天底下就沒有順眼的人了。”
燕岐終于松了一口氣,雙眼也似被李從玉貓鼬似的眼瞳吸住了,呆呆的不動。許久,他喉結滾了滾,慢慢握住頰邊的手。
李從玉的手細滑香軟,不知沾了何種香料,有股空靈的安谧。
“對了,”李從玉忽然掙開他,把自己脖子上一串七寶璎珞取下來,踮着腳戴在燕岐脖子上,戴完,又定定地瞅着他,贊道:“這樣更好些了。”
燈火之中,璎珞上瑪瑙琉璃的華光閃着燕岐眼睛,也把他面前李從玉的影子映得不真實。李從玉欣賞了一會兒,目不轉睛盯着他笑,走上一圈,又在燕岐身前站定,把頭頂的發冠也取下來給他戴上。
“你以後就在紫宸宮陪着我,”李從玉仰望着他的臉,眼角眉梢輕輕往下垂,又憐又喜,說話的嗓音輕緩纏綿,像耳語又像夢呓,“朕很喜歡你,不要讓朕失望。”
這一番淡淡的傾訴,就好像在燕岐心裏頭燒了一把火。他忙攥緊了皇帝的手,心潮起伏湧動,盯着對面的少年半天,卻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從玉爽朗地笑開。他知道燕岐不善言辭,原本還有些嫌棄他呆笨,如今一看,他這點呆笨都顯得難能可貴的可愛。
他身邊的聰明人太多了。李從玉都不太喜歡。
“來,”李從玉拉着燕岐與他同坐,“朕叫他們備了膳,你過來跟朕一塊。”
燕岐盯着桌案上幾十道精細的山珍海味,不知從何下手。
李從玉笑了笑,親自拿起碗碟筷子,為他布菜斟酒。燕岐不敢推辭,想來他從前都是風卷殘雲,吸虹吞海,吃飽了事。這頭一回在心上人跟前,便情不自禁裝起了蒜,一粒米一粒米地夾咽。
李從玉笑着托腮,看不夠似的:“合口嗎?”
燕岐忙放下碗筷:“陛下怎麽不用?”
皇帝撐着額角,慵倦地半卧着,眼波盈盈:“朕今夜持齋,這一桌都是給你做的。”
燕岐怔怔:“陛下……”
他怎麽好端端出去一趟就持齋了。
兩人坦誠相見過。李從玉外表看起來是楊柳腰,實際上也是真瘦,腰肢那一塊嶙峋可見骨,燕岐都不敢用力碰,瘦得叫他憂心。
李從玉嘆了聲,被燈火照得明晃晃的眉間有幾分疲累。
“別提了。朕去太後那侍疾,老太太近來發了噩夢,說是夢見一只黑鳳凰,把她養的一只白鳳凰沖撞了。”
燕岐認真地聽着。看着他這一心一意的模樣,李從玉便歡喜,擡手撫他發鬓,笑着繼續:“朕小名就叫鳳凰。太後覺得不吉利,找了國師來看,讓朕近來持齋焚香,避一避忌。老人家就信這個,為了太後安心,朕也只能照做。”
燕岐聽了,不比太後少幾分牽腸挂肚,立馬握住李從玉的手:“陛下需得當心。”
李從玉奇道:“你個濃眉大眼的精壯漢子,也跟老太太學?”
說完又笑着跟他開玩笑,睇了一眼桌上飯食:“那你今兒就把朕的那份連着吃了吧。”
燕岐還是不放心,問道:“陛下,黑鳳凰是何解?”
李從玉眉眼低了低,雙眸漸漸飄遠:“朕早年有個哥哥。”
他揉了揉眉心,一時竟想不起那孩子模樣,後知後覺數了數年份,已經快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他早逝的兄長李從珩,是母後進宮後的第一個孩子,才養到五歲,便無緣無故地短折了。
那時候宮中人多,三宮六院的嫔妃加起來一共四五十人,最終怎麽都查不出兇手。
兄長的早逝,成了母後一直以來的心病。她自那以後深居簡出,有一半是覺得愧歉這孩子。
李從玉也對哥哥有愧歉。他無數次地想過,要是當年聰明一點、細心一點,說不定哥哥也不會被旁人害死。
或許哥哥心裏頭也有怨氣,才會變成黑鳳凰,給母後托夢吧。
“罷了,不提他,”李從玉笑着望回燕岐,愛憐道,“朕明日叫他們給你做塊牌子,往後這紫宸宮、大內皇城,你随意走動便是。要有人敢為難你,來告訴朕。”
燕岐恭恭敬敬地俯首:“謝陛下。”
李從玉道:“朕給你的東西呢,喜歡嗎?”
燕岐把東西都給了太監。他怔了怔,怕李從玉知道實情生氣,便搪塞:“陛下給的臣都喜歡。”
李從玉開心得很,又從身上摸出一塊和田玉護身符牌,挂在燕岐腰間。
“你明兒不用等着朕,去教坊也好,弘文館也好。過幾日秋香原家宴,你跟朕一塊去。”
燕岐一時沒懂這家宴二字是何理。皇帝的家,難道不是宮城麽?
但李從玉說什麽,他只管應着。李從玉今夜歡喜,他也歡喜,隐隐中覺着皇帝比前幾日更喜歡他幾分。
入寝時分,二人照舊翻覆幾許。
彼此相擁入眠。李從玉渾身綿軟,晦暗的燈火下,額頭一片亮涔涔的細汗,香膩的鼻尖不停在燕岐喉間磨蹭。
燕岐擁着他的背,學着小時候照撫小馬駒的勁道,慢慢撫過少年皇帝的脊骨。
李從玉被他摸成了一攤水,骨頭縫裏,血肉深處,泛出絲絲縷縷的細癢,在淩亂的床褥間直打滾。
燕岐趁着他雙眸迷離時翻身上去,小心翼翼地在額頭上吻了兩下,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愛憐之意。
“從玉……”
皇帝眉眼一陣恍惚,随後輕輕笑開,有幾分少見的溫柔:“你喊什麽?”
燕岐聽着他并沒生氣,更大膽了些,牽起李從玉指頭道:“玉兒。”
李從玉戳他額頭,道:“旁人這麽叫,可是要掉腦袋的。”
燕岐眼眸盈盈:“那你也要砍我腦袋嗎?”
李從玉慵倦地笑了聲,捧着他下巴深深一吻,道:“你這麽漂亮的腦袋,砍了可就沒有了。”
燕岐的心霎時被他這句暖化了,抱着少年香膩輕盈的身軀,一寸寸珍視地親吻。
紫宸宮的燈燭次第熄滅。偌大的宮殿被深藍的夜色吞噬。
不過三更時候,宮裏有人唱曉。燕岐猛然驚醒,懷中李從玉正睡得香甜,手腳并用摟着他。
李從玉睡覺很不老實,燕岐覺着像他老家镖局裏那些個天沒亮就起床練功的老師傅,對着木樁子拳打腳踢,一練練一整日。
他也被李從玉練了一整夜。皇帝睡夢裏的拳腳比醒時還厲害。但燕岐覺着激動極了,恨不得這夜更長一點。
紫宸宮外亮起燈火的時候,他戀戀不舍得很。
懷中的李從玉動彈了一下,翻了翻身,迷迷糊糊問:“幾時了?”
燕岐被他軟綿的聲音喚得心間一顫,不自覺把人抱緊了:“快三更。”
李從玉長嘆一聲。要上朝了。
可被子裏實在太暖和,還有燕岐給他抱着,他實在不願意起床,便道:“朕再眯一會兒,就一刻鐘,燕郎記着叫我。”
燕岐心肝猛顫。
李從玉剛才喚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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