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鳳
李從玉自登基始,幾乎每日都是三更起床。
他迷迷糊糊坐在帳中,命燕岐下床點燈。火舌撲哧一響,格外清晰,窗棂外,清冷弦月挂在聚散的雲霧間。
早朝在卯時,還有兩個時辰左右,紫宸宮的宮人們等在殿外,捧着盥洗之物。
李從玉道:“讓他們回去,你來服侍朕。”
燕岐披上衣衫,去殿外悄聲屏退宮人。回到龍榻跟前,隔着燭火紗簾,李從玉擡起細蕊似的手指尖,沖他笑:“來。”
燕岐傾身過去,跪在淩亂的床褥間。李從玉細膩溫暖的手掌挽住他肩後青絲,一下又一下梳弄到身前,兩眼盈滿迷戀之色。
“你這頭發,朕看比九天仙子織出的天錦還漂亮。”李從玉把一段發梢纏在指尖勾勾繞繞,“燕郎,梳子。”
燕岐拿來木梳,李從玉便一寸寸為他梳理亂發,悉心挽髻戴冠。燕岐緊繃着身子不願動,有股奇異的錯覺,眼前漂亮的少帝仿佛将他當做寵物擺弄。
擺弄完畢,李從玉仰躺回榻上,半撐着身子左瞧右看,微眯的眼眸滿意地笑開。
“侍奉朕沐浴吧。”
李從玉喜淨。起床後要泡澡,泡完過後還要合衣熏一遍香。
燕岐有點走神。
氤氲的煙氣裏,李從玉細白的身體濕潤香豔。他是少年身量,不似成年男子硬實,柔韌的肢體泡過香湯,再熏一回香,抱在懷中香軟至極。
湯池一旁燒着風爐,銅壺盛着煮開的薔薇水,咕嚕嚕作響。李從玉伸出濕淋淋的指尖,不知有意無意,拂過燕岐虎口。
“去取薔薇水,朕要洗發。”
被他戳到的那塊突突發抖,那白生生的指頭燒熱了燕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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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更別說李從玉不久前還與他翻雲覆雨過。燕岐猛然甩頭,咬緊下唇,咬到發疼,強逼下腰腹間的燥動,扭頭躲到爐子跟前。
洗完澡,擦淨發絲,天邊已透出粉霞。
皇帝上朝要穿龍袍。燕岐取來繡滿十二章的赭黃袍服,好似捧着沉甸甸的金磚,比他穿着這身更像一副殼子,又沉又厚。
李從玉帶着困意指點他穿衣,磨蹭半個時辰,終于穿戴齊整。
最後一步是穿靴。
大殷一朝崇尚胡風,自開國以來武德充沛,達官貴人也穿豪邁粗廓的翹頭靴。李從玉的這雙靴子同樣,雖裝飾華貴,卻與他一雙白玉似的秀足不太相稱。
殿中銅漏一下下敲響,眨眼已快四更天。
李從玉叫燕岐開門喚宮人進殿,一邊在案上吃早膳,一邊聽個博士模樣的官講書。
今日講的是前朝史。李從玉每日早朝前,要聽一段史。早膳用畢,博士剛剛好講完,皇帝便要離殿去外朝了。
“走了。”他只淡淡吩咐一聲。
燕岐獨自停在殿內,望着他帶宮人們遠去。昏昏的晨曦裏,紫宸宮裏的火燭靜悄悄亮着,偶爾被風卷得撲朔一下,将滅未滅。
燕岐暗想,去教坊吧,外教坊在明都城內,出宮的時候有機會路過外朝,就當遠遠送從玉一程。
他收拾好行裝,包袱裏只裝着李從玉賜的筆墨紙硯。到了外朝,巍巍的白玉欄杆擋住去路,一片披堅執銳的禁軍警惕地觀察他,壓根望不到皇帝的身影。
朱雀門前停着一水兒達官顯貴的車馬。大官的仆從們在車前馬後提燈等候,萬千燈火螢螢點點,在十月清寒的冷夜裏飄搖。
燕岐恍然覺得,他跟李從玉隔得真遠。
分明昨夜還耳鬓厮磨,共卧而眠。片刻前他還伴着他穿衣早膳。
外教坊在光宅坊,宮城外東北面,本來應當走玄武門才近,直接出宮城便到了。燕岐想看李從玉,走了朱雀門,這下子還得掉頭朝北走一大截遠路。
天色越發亮堂,灼目的陽光下,坊間街道上塵土飛揚。走在光宅坊的大街上,分明仰仰頭就能望見遠處宮城,卻仿佛是兩個世界。
燕岐站在一幢絲弦袅袅的高樓外,被穿皂衣的門人擋住去路。
“敢問,您這是?”
燕岐給他看了玉牌:“宮裏來的樂人,奉命學琴。”
那人上下打量他:“郎君這麽好的相貌,到這來學琴?”
燕岐只當他說廢話,不悅道:“怎麽?”
他生得高大,平日裏瞧着俊美好說話,可一旦露出點惱怒的神色,就有些吓人。
門人悚了一下,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那您就進來吧。”
燕岐拂袖進樓。所過之處,女樂擁着琵琶箜篌絮絮彈奏。還有跳舞的,不僅跳宮廷舞,更有龜茲舞,天竺舞。
忽地響起一陣嘈雜聲,緊接着碗瓷的碎裂聲。
二樓欄杆後炸響一串喝罵:“叫你陪酒是給你臉面,你個充入樂府的官妓裝什麽清高?仗着是個男人,又有幾分姿色,敢在這拿喬,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是誰?”
這一下熱鬧了,教坊衆人都依依地湊過去看。燕岐被人流推着走,到了樓上,有個男樂師被人打倒在地,近旁酒宴上坐了個醉醺醺的纨绔,一邊罵他,一邊指使手下拳打腳踢。
那樂師被打得七竅流血,兩手護着一把古琴,發絲衣袍上滿是髒污的鞋印子。
“我出來時就跟公子說了,”他虛弱地咳出一口血,“只彈琴,不陪酒。”
纨绔道:“你還敢頂嘴?”
樂師抿緊了唇,承受着暴雨似的拳腳。
周遭的人只敢唏噓。有人小聲說:“琴清,你就跟陳公子認個錯,賠上性命多不值當?”
燕岐越瞧越惱火,不光是那厮仗勢欺人。更重要的是,他在那樂師低斂的眉眼間瞧出另一個人的神韻。
一個根本不可能與這種地方沾邊的人。
他的從玉。
燕岐上前道:“皇城腳下,你們講不講王法?”
那纨绔睜着醉眼瞧了瞧他,當即啧啧兩聲:“我看你們這卧虎藏龍啊,早有這等姿色的樂師,我又何必要琴清?”
地上的樂師重重咳嗽,含糊不清道:“公子你……”
燕岐上前便要拉起樂師。那人的仆從們圍上前,以為他也是好欺負的,哪曉得燕岐身手了得,三兩招便放倒了一大片。
逞兇打人的家仆歪歪扭扭倒了一地。燕岐一步步朝那纨绔走上去,陳公子酒醒了一半,張着倉皇的眼睛慢慢後退。
燕岐拽住領口,不讓他跑。攥緊的拳頭好似鐵錠,一下子砸在姓陳的面頰上,把他揍得兩眼開花,天旋地轉。
姓陳的吃痛扛不住,被燕岐居高臨下盯着,好似廟觀裏暴怒的天神壓頂,吓得亂掙亂跳,夾着尾巴逃命。
“你給我等着!”
樂師舞師們連連拍掌叫好,在那些人灰溜溜跑出去後紛紛大罵。他們生長在樂坊裏,一輩子不能脫籍,這些人吃醉了酒就常常打他們,偶爾還鬧出人命,總算今天老天開眼天降神仙,把他也好好收拾一頓!
琴清爬起來,用袖子尚還幹淨的一面擦拭烏腫的嘴唇。他眉眼高低間真是和李從玉神似,就是不愛笑,淡漠深沉得很,總像藏着事情,城府深。
琴清道:“你不該出頭的。陳公子是戶部侍郎的兒子,常來尋官妓吃酒,往後怕是找你麻煩。”
燕岐道:“我不住在這。”
琴清擡眼打量他,蒼白的嘴唇抿了抿。
“也是,看你不像個樂人。”
燕岐盯着他滿身的傷和髒破的衣服,道:“你怎麽樣?”
琴清淡淡調着琴弦,聽着古琴尚好,才露出個放松的淡笑。
“習慣了,睡一覺就好。”他道,“你不是樂師,到逢春院幹什麽?”
燕岐一怔。怎麽這原來不是外教坊嗎?逢春院這麽個名字,一聽就不正經。
琴清的眼神極冷徹,像兩泓泉流,一下子洞悉了他的念頭:“教坊在街對面,你來岔了,這地方是別人帶官妓吃酒的。”
燕岐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守門的不懷好意。
琴清:“我帶你去吧。”
他抱琴朝外走。燕岐追着他一路進了教坊,比逢春院肅穆整饬得多。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樂走上前:“琴清,不是陪陳公子去了,怎麽帶了朋友回來?”
琴清道:“木姑姑,這是宮裏來的貴人,奉命學琴來的。”
那女樂四面端詳他們兩個,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遲遲不動。琴清對燕岐低聲道:“她不肯行方便,該使點銀錢。”
燕岐發愁,他出宮是來學藝的,哪裏帶什麽銀子。李從玉也沒跟他說上教坊學藝要銀子。
琴清道:“這皇城裏頭走到哪不需要人情打點。”
理是這個理,他打開自己的行囊瞧了瞧,今日不巧,真的一個子兒都沒帶,只有皇帝賜給他的筆墨紙硯。
那方硯臺倒是貴重,可他一時半會不舍得給這老婆子。
到底是從玉給他的東西。
那女樂識得好貨,一眼就認出他那硯臺品質不凡,乃是名揚天下的端州硯,縱是達官貴人家裏也千金難求。
“罷了,你就跟我來吧,先挑件樂器。你來學藝,不帶樂器算怎麽回事。”
教坊裏不僅人多,樂器也多。燕岐在一排排琴瑟笙簫間看花了眼,李從玉只說他喜歡聽曲子,那他是喜歡琴曲,還是琵琶曲呢?
木姑姑:“你是哪個宮裏的?”
燕岐想了想,他要是老老實實托出自己是紫宸宮的,說不定會引得人家猜疑,說皇帝有斷袖之癖,便道:“掖庭。”
木姑姑嗤了一聲。掖庭又不是什麽好地方,她便更加疏懶了些,道:“我看你跟琴清兩個合緣,那你也挑件七弦琴吧。”
燕岐瞧上一把琴。木姑姑笑爛了臉,道:“你真有眼光,這是大名鼎鼎的綠绮。”
燕岐不懂綠绮紅绮的,只不想跟她廢話。看了一圈,就這把琴最合心意。琴身泛着淡淡輝光,叫他想到今早紫宸宮外的燈火。
他拿出硯臺,木姑姑歡天喜地去接,卻被琴清攔住。
琴清道:“姑姑,真正的綠绮琴在大內庫房,您這樣可就不厚道。”
木姑姑一臉晦氣,拂開他的手:“人家公子願意要這把,你這臭小子管得着嗎?”
琴清拉着燕岐袖子,道:“你跟我來。”
兩個少年風風火火出了教坊。到口的鴨子飛了,木姑姑氣得在背後邊跺腳邊罵琴清小白眼狼。
教坊幾步外就是坊市,這時候日上三竿,鋪子間正熱鬧得緊。琴清帶燕岐到了一家賣琴的店鋪前,親自給他挑了半天,尋到一把青桐木琴。
“在宮裏應付出演,這種琴就足夠了。”
青桐木琴要四兩銀子,燕岐想了想還是拿出硯臺,只不過說是抵在這。琴清攔住他:“你這人,好不容易從木姑姑那替你省下,怎麽又拿出來?”
“東西總不能白拿。”
“那也不要這麽名貴的硯。”琴清摸出荷包,把他早先陪客的錢拿出來,堪堪湊足四兩。
燕岐:“明日還你。”
琴清擺手:“別還。今日……今日多虧了你救我。不然被打死也說不定。”
燕岐抱着新買的琴,信手撥了幾下。走過路過的都龇牙咧嘴捂住耳朵,恨不得長翅膀飛開。
琴清擰緊眉:“你真要學琴嗎……看這架勢,倒不如執銅牙板,彈琵琶去。”
“買都買了。”燕岐想到從玉纖細的模樣,還是七弦琴更合适。
琴清眼眸垂了垂:“我教你吧,要學什麽?”
燕岐望向皇城,毫不猶豫:“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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