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家宴
“師父?”李從玉拈着煙墨,詫異地睇向殿上的燕岐,笑道,“你從哪撈來的師父?”
他手上頓了一下,眼眸很快回到銅鏡上,認真地修眉。他的眉修得極好,像兩彎遠山,眉頭青黛絨絨,由淡入深,到尾巴變成尖尖的一段,明晰而利落。
每到霍家家宴,李從玉就格外歡喜。休沐日也起了個大早,天沒亮便上上下下打整自己。
燕岐學了三天琴,聽他說多了個師父,李從玉覺着新鮮得很。
燕岐把琴清的事一五一十說了。自從那天在逢春院相識,兩個就熟絡了起來。琴清人有點陰郁,琴卻是彈得真好,十指撫出的音宛如流水一般連貫,縱是他聽不懂琴曲,也被帶得身臨其境,一曲下來渾身寒涼。
他本就是去教坊學琴的,豈能放着現成的師父不要?琴清一口答應教他,也不要行拜師禮,只讓燕岐也教他武功。
師父琴清沒別的願望,就是不想再受人欺負。燕岐第一日回宮的時候,琴清有所誤會,以為他容貌好,也是被哪個權貴叫去作陪了,語重心長地叮囑半晌不要喝酒,喝酒誤事雲雲,就是挨打也別喝!
教坊裏盡是色藝雙絕的美人,喝酒誤事并非沒有先例。人一旦喝醉,便只能受人擺布,丢了身子都算輕的,更甚者缺胳膊少腿,鬧出人命都是常事!
李從玉唏噓不已,道:“真可憐。這樣吧,朕讓人拿些藥材衣物,你下回過去帶給師父。”
燕岐沒想着讨賞,只是李從玉問,他就随口說了。不想從玉身為天子,卻也心系他們這些小人物。
李從玉畫好了眉,彩暄取來一副雪白的水貂籠手。他體弱畏寒,這才十月初,便把鬥篷、毛領、籠手都戴上了,清一色的白色,越發顯得人像只冰清玉潔的小雪狐。
“你師父怎麽教你的,讓朕也聽聽?”
燕岐席地而坐,在膝前鋪好琴,閉眼微微回憶一下琴清教他的《鳳求凰》,慢慢彈奏了起來。
大殿內香煙袅袅。清曠的琴音泠泠回旋。
一曲彈完,李從玉久久閉着眼回味,唇畔挂着縷淡笑。倒是彩暄多嘴,從耳朵裏取出兩團棉花,道:“哎喲我的公子,你這是到哪請的師父,真真個馬教驢子叫──一個敢學,一個敢教!”
燕岐愕然。他照着師父教的彈的,真有這般差勁麽?
Advertisement
李從玉乜彩暄一眼:“去你的,誰準你這麽說他的?”
話音一落,他抿了抿唇淺笑,指頭搭在膝上,仍無聲地敲着拍子,對燕岐道:“才學三天,已經算不錯。彩暄去把庫房的綠绮取來。”
燕岐拘謹地站起身,面有慚色:“陛下,我……”
這曲子是他心中真意,應該練好再彈給從玉的。
李從玉召他過去,拉着手道:“你管他們腆着臉胡說八道呢,朕說好聽就是好聽。”
彩暄取來了琴,恭恭敬敬奉上。燕岐望着這把傳世名琴,碰也不敢碰,深覺自己糟蹋東西,半晌才當寶貝一樣抱在懷裏。
小太監進殿傳話,去秋香原的馬車備好了。
李從玉道:“走吧,朕叫人給你單獨備了車馬,就在禦駕後頭。呆郎,別走岔了。”
燕岐抱着琴跟在他後頭,走到一半腳步停頓,折回殿裏把綠绮慎重地封存起來,還是拿着師父給他那把青桐木琴。
十月的明都,已有冬日凜冽之意。車馬一路出皇宮,兩旁都有青綠的布障遮掩,布障後頭,站着裏三層外三層的禁衛軍,一溜黑壓壓的鐵甲刀槍,沉悶逼人。
鐵甲背後,方才顯露出一點點枯原秋色。
李從玉踩着馬凳下車,周遭一溜錦衣華服的內侍連忙躬身攙扶。
秋香原是皇家園林所在,其上行宮無數。李從玉登基始,把華陽宮賜給了姐姐安和長公主。長公主和霍齊朝大婚之前,更是斥巨資将華陽宮修葺一新,搭上了光彩熠熠的琉璃頂,還在宮殿後山修了溫泉。
聽聞禦駕将至,霍家衆女眷早早等在華陽宮外。
這回相聚只是家宴,一切禮數從簡。李從玉不喜約束,行至殿階跟前,便朝一位雍容華貴的紫裙婦人快步走去。
“舅母!”
平寧郡主李氏,正是李從玉大舅舅霍俊彥的妻子。從小到大,除了母後霍太後,便是舅母待李從玉最好。
郡主一見李從玉,淚汪汪的兩眼顯出難抑的喜色。她正要躬身行禮,李從玉雙手扶着她:“舅母不必虛禮!”
郡主反握住皇帝胳膊,久久地凝望着少年的面容,神情既留戀,又欣慰,連聲感嘆:“陛下多日不見,像是又清減了,也不知可有好好吃飯。”
李從玉并沒瘦,有燕岐照料,他反而胖了些。這世上有一種瘦,叫母親和舅媽覺着他瘦。
長公主李清和笑道:“母親別老念着他,他跟毛猴似的,慣會偷吃,還能餓着?”
說完,她沖着李從玉擠眼笑,不忘向禦駕後面的馬車飛眼風。
李從玉心頭咯噔一下。怎麽還是讓她知道燕岐的事情了?
他癟了癟嘴,沖長公主投去一個警告的眼神。李清和不僅不怕,反而沖他吐舌頭。
李從玉回看平寧郡主:“舅舅和表兄弟們呢?”
郡主笑道:“都在裏頭呢,太後娘娘什麽時候……”
李從玉不想跟李清和打眉眼官司,火急火燎的要跑路,搪塞道:“母後的鳳駕就在後頭,像是快到了,朕這一路口渴得很……”
平寧郡主一下子擔起了心,暗中生氣,宮裏的人都是怎麽伺候的,陛下外甥走了一路連口水也喝不上。
她皺了皺眉,喚了一個掌事來,看向李從玉時笑臉盈盈:“陛下先去休息吧,太後來了有我們便好。”
李從玉叫燕岐跟上,興沖沖甩開一大群人跑進華陽宮。平寧郡主瞧他忙不疊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歡喜,連聲叫他別摔着。
宮裏的日子寡淡,從玉年紀還輕,出來玩耍的時刻卻屈指可數,想是憋悶壞了。
李從玉沿步道穿過正殿,走到無人處,趁帶路的掌事不注意,抓了抓燕岐的手。
“朕好久都沒出來玩過了,不想讓一大堆人跟着。”李從玉微微低着頭,擡眼望着他,雙眸清淩淩的。
燕岐反握住他的手,緊了緊道:“有臣陪着陛下。”
李從玉哼了一聲,甩開他快走了兩步。燕岐一時怔然,陡然反應過來。
從玉在跟他撒嬌嗎?
他的心一下子怦怦跳,仔細回憶着李從玉剛才那句話。李從玉是怕他覺得,作為皇帝卻抛開大家獨自跑了,有失體統?所以特意跟他解釋,他只是悶了太久,好想自由自在地玩一玩。
真像個饞嘴又懂事的小孩子。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愛情愫在燕岐心中滋長。他連忙追上去:“陛下!”
李從玉穿過小花園,清朗的陽光下樹影婆娑。他渾身冒出些汗意,面頰酡紅,微微喘息。
搖曳的樹影間似乎有個人影,李從玉辨認了良久,兩手在眼睛上搭起帳篷:“霍丞霄!”
樹上少年掀起眼皮瞧他一眼,自顧自擺弄手上東西,沒搭理。
李從玉搖搖頭,大舅舅的二兒子霍丞霄,這麽多年過去還是這個德行。
霍丞霄做過他的伴讀,比李從玉小四歲,小時候一塊在弘文館讀書時就是一副悶葫蘆樣子,老師八鞭子打不出一個聲來。
悶就算了,他還不分時間場合的發呆,課業做得一團糟。大舅舅多麽英明神武,養出了文武雙全的大表哥霍齊朝,本以為二兒子也能傳承家風,哪曉得霍丞霄卻是個孤僻脾性,罵也不聽,打也不改。
久而久之,他老人家沒辦法,放任霍丞霄自生自滅。只是前不久又起了教子之心,覺着霍丞霄還有救,要把他送到廟觀裏出家,交給神仙管束。
李從玉看他手裏拿着些彩紙竹條,像是在編東西,不免更加沉重地搖頭,喚道:“霍丞霄,你哥呢?”
半晌,李從玉都快轉身離開,才聽樹上傳來個清亮徐緩的少年音。
“我哥在棠花齋。”
棠花齋就是書房。李從玉帶着燕岐過去的時候,豐神俊朗的驸馬霍齊朝正對着一卷墨書愁眉皺臉,周圍坐着一圈霍家養的門客。
霍齊朝今年二十八,身長八尺有餘,俊美英武。此刻穿了一身黛藍袍服,金鈎玉帶,腰背筆挺,好似巍巍玉山。姿容雖美,卻是壓迫十足,膽子小點的見了他都喘不過氣。
李從玉見過霍齊朝穿戰甲。那更是仿佛殺神臨凡,英武威嚴到了極致。
“啧,”霍齊朝盯着那卷墨書,想團起來扔掉,再三斟酌後忍住了,“你們看看他寫的什麽狗屁不通,我去東營拉匹馬來,馬蹄子都比他會寫。”
李從玉好奇地湊過去。霍齊朝給他讓開一處地,拿着墨書微微朝皇帝身邊傾斜,方便他仔細瞧。
果不其然,是霍丞霄的功課。連名字都偷懶,只歪寫了一個“二”。
旁邊的門客也是一臉愁容,卻還好話安慰驸馬:“二公子年歲尚小,将來遇到名師點化,或許脫胎換骨了。”
“侍中大人博學善教,将軍不妨請侍中教導二公子。”
侍中就是二舅霍子璋。霍齊朝嗤笑出聲:“他?他也配讓侍中來教。二叔做過帝師,他霍老二十輩子都配不上那麽大臉面。”
說到“帝”字時,霍齊朝熟練地高舉兩手,在虛空行了個拱手禮。這赤裸裸的尊敬叫李從玉心裏歡喜,在底下拽緊了表哥的手,霍齊朝不動聲色地緊緊回握兩下。
外面傳來霍丞霄的聲音:“我不要二叔教。”
霍齊朝伸着脖子怒道:“二叔還嫌棄你呢!”
門客連忙打圓場,羅列出另幾個名揚明都的老師。霍齊朝憂心嘆氣,道:“老二自小就是這麽個德行,我去請人家老師來教他,白白給老先生們找罪受。俗話說,勸人教書,天打地誅,我不幹這缺德事,還是聽父親的,等過完年就把他送到玉清觀。”
李從玉撲哧一笑。已經能想到霍丞霄那傻小子戴着冠巾當道士的呆模樣。
霍齊朝送走門客們,親自掃榻沏茶,請李從玉坐下。燕岐走到皇帝身後角落裏,安安靜靜站着侍奉。
“陛下怎麽不通報一聲就來了!”
李從玉飲了一大口茶,道:“我要是通報,又得繁文缛節一大堆,累死人了。”
霍齊朝在他身側撩袍坐下,朗然笑道:“也好,我們兄弟幾個今日盡情玩樂。”
他曉得李從玉喜歡美人,自從燕岐進屋,霍齊朝就留意到了,微微湊近了些,低聲道:“玉兒,表哥府上新進了幾個歌伎舞伎,你要是喜歡,今日不妨一塊帶回去。”
燕岐猛然回神。
霍齊朝身上有股武将的飒爽英氣,燕岐一見他便心生向往。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牆壁上卻挂着刀槍斧钺,頭盔戰甲,那一串串銀光閃閃的光澤瞧得燕岐頭暈目眩心潮澎湃,恍然就好像到了戰場之上。
他對這位名聞天下的霍将軍,第一眼便是欽佩、羨慕。
怎麽話頭一轉,就要給從玉送人。
李從玉摸着下巴猶豫。還沒說話,一道挺峻的少年身影闖進棠花齋,霍丞霄道:“我告訴姑母去。”
霍齊朝望着弟弟,怔怔道:“你去告呗。我們從玉是皇帝,皇帝想怎麽着就怎麽着,太後說了也不行。”
李從玉也呆住了,定定望着霍丞霄。霍丞霄跟霍齊朝不愧是親兄弟,兩人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弟弟比哥哥臉孔柔和得多。
燕岐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氣,感謝這位霍二公子。
霍丞霄輕嗤,輕蔑地睨着他哥:“行啊,那我就去告訴公主嫂嫂,你前幾日跟大理寺的一塊逛逢春院……”
霍齊朝一臉驚訝地站起身:“你這小孩怎麽這樣!”
--------------------
求求收藏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