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願
下雪了。
今冬的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來勢洶洶。琉璃瓦頂上,嶙峋的梅枝上,覆着厚厚一層白。
慣例,十月末的時候,三省六部的高官挑一天上內閣議事,主要便是述職,向皇帝禀告今年的政績。
李從玉坐在龍案後,底下左右兩排交椅,坐滿紫袍紅袍的官員。這些官員不僅身居高位,把握朝政命脈,更是大殷幾大顯赫世家的首領。
從他右手邊過去,依次是二舅霍子璋,中書令趙栩,尚書左仆射楊言霆,尚書右仆射蕭徵。
這四位,官拜宰相,都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光是坐着,便叫人大氣都不敢出。跟他們比起來,左邊那排穿紅袍的六部尚書,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李從玉畏寒,手裏捧着熱滾滾的茶水,腳下正有小太監添置上好的金絲火炭。他咽了一口茶湯,驅散幾分寒意,懶洋洋地開口:“今日小朝,諸位愛卿不必拘束。大雪天寒,有話早些開說,也好早早出宮。”
登基三年來,每次年末小朝不過是走個過場。李從玉沒有實權,大事小事由不得他做主,三省六部在這一天揀些重要的跟他說一說,他聽着約略沒有毛病,就算過了。
彩暄捧着一摞奏本到龍案跟前,李從玉撿了皮面上的拿來看,底下的中書令趙栩便開口了。
“陛下,今晨玢州傳報,州域暴雪肆虐,已有死傷,請朝廷速速施援。”
李從玉翻看趙栩的折子,眉頭擰起:“玢州的雪災二十天前不就上報了嗎,朕叫戶部赈災了,怎麽又報?”
戶部尚書抖抖索索站起身:“臣啓禀陛下,此次赈災我部劃撥白銀三百萬兩,赈濟饑民上百萬。奈何關中暴雪不絕,加上天寒路凍,無異于杯水車薪。久而久之,那些災民……”
說到這裏,內閣陷入詭異的寂靜。李從玉擡起頭,掃過神色各異的高官,催促道:“說呀?”
此時,兵部尚書硬着頭皮道:“災民們揭竿而起,四處叛亂了。”
李從玉一怔,面頰浮出惱火的神色,揮手摔下奏本:“這麽大的事,今天才告訴朕?玢州不傳報,你們就打算一直瞞着了?”
趙栩道:“陛下息怒!臣等并非有意隐瞞,方才嚴尚書已經說過,正是大雪封路,玢州的信報傳不到明都,才致使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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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玉壓下翻卷的怒潮,頭一回在大寒天裏,覺着腳下的炭盆燎得他渾身難受,揮一揮手,讓人把炭火撤下去。
他站起身,負手踱了幾步,先前的倦怠之色一掃而空,惱意上頭,染得耳頰通紅,額頭間突突脹痛。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一是雪災,二是叛軍,趕快給朕想主意!”
寂然無聲。殿外寒風呼呼吹過,在他心頭不斷亂攪。玢州不知多少黎民正在挨凍受餓。
左仆射楊言霆道:“陛下稍安勿躁。今歲的稅銀已盡數納入國庫,這幾日大雪有所松動,派人再去赈災便是。”
李從玉指向戶部尚書:“你來說!”
戶部專管庫銀,尚書嚴勤不敢怠慢,忙摸出折子來念。
“啓禀陛下,今歲舉國上下五百三十二州,國庫共歲入賦稅白銀五千七百萬兩,減去去歲支出,盈餘兩千三百萬兩。”
李從玉捂着額角:“去年幹了什麽,減去一多半?”
這就輪不到戶部尚書管轄了,他放下奏本,眼神輕飄飄移向身邊幾位。
剩下五位尚書推辭一番,工部的率先被擠出來,埋頭低聲道:“去歲,工部修建通往五嶺的直道,劃撥錢款修繕江南運河,維護岷水河堤。”
修建工程,向來耗費的不是小數目。直道、運河、堤壩都是必不可少的支出,李從玉怒意稍減,輕哼道:“這也要用幾千萬?”
“這幾樣工程支出不過一千萬兩……剩下的臣一概不知啊。”
禮部尚書從容不迫:“去歲接待南昭王子,開科春闱,共計兩百萬兩。”
兵部滿頭大汗:“陛下,北昭狼子野心,屢次有犯邊之舉,襄王世子率軍北伐。那剩下的不到三千萬不僅要供世子出征,還得供養鎮北、雪凜二軍幾十萬人……”
李從玉冷聲:“夠了,朕知道了。”
打仗養兵,比修宮殿造運河更加耗錢。大殷四邊鄰國環繞,自從他登基以來,北昭便不安分。
李從玉想起前事,心裏盤踞着一股陰雲。
出兵讨敵他不惱,叫人暗恨的是這麽大的事竟繞過他這個皇帝,前幾日華陽宮馬球賽,他才從大舅舅嘴裏聽說。
現今國庫只剩下兩千多萬,着實是捉襟見肘,再撥銀子出去赈濟玢州,萬一有個天災人禍,來年就是泥菩薩過河。
這麽大個國家,整整五百多州,下轄郡縣無數,居然沒錢。
“災,是一定要救的。而且要立刻,馬上!”李從玉一個個盯着他們,最終停在戶部尚書臉上,“嚴勤,國庫裏的銀子還能挪多少?”
嚴尚書面色讪讪:“工部的文書已經到了案頭,明年還要為太後娘娘建行宮,修繕祈天臺。陛下,我朝以孝治天下,承天景命,這些都是省不下的花銷啊。”
李從玉恻恻笑道:“你們不要欺朕不知道,那麽多銀子,幾千萬兩!一個二個幹些什麽都是獅子大張口,花錢如流水,到頭來賴在太後跟朕的頭上。”
嚴尚書慌忙跪拜:“臣絕無此意!”
李從玉回到龍案後,眼眸明銳地掠過衆人。朝堂裏世家當權,六部尚書不過是跳到跟前當靶子的,真正在背後操縱朝政的人都沒怎麽開腔。
他每日聽史,放眼前朝往代,歲入五千多萬兩白銀都是絕無僅有,當今的大殷是當之無愧的盛世。
可就是這麽一個盛世,朝廷花錢如流水,年年所剩無幾,冬日裏下了暴雪,黎民還要挨凍受餓,被逼得揭竿而起。
李從玉瞥向霍子璋,好不容易才擠出個僵硬的笑:“舅舅,朕不想聽他們推诿了,你來說說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右仆射蕭徵神情微妙,觑向霍子璋,“陛下,臣有一計,敢請先言。”
李從玉颔首。
蕭徵道:“霍大将軍威名蓋世,西北敵國鞍戎不敢來犯,當今天下承平,每歲軍需卻是駭人,倘若裁減幾分挪到玢州赈災,難題豈非迎刃而解。”
一直沉郁的霍子璋終于出聲:“陛下,不可。”
他嗓音清澈溫潤,李從玉聽着卻有幾分刺耳。
“哦,怎麽就不可?”李從玉睇着霍子璋。
霍子璋看向蕭徵,笑道:“蕭右相,霍家鎮北軍護國衛疆,臣以為不可缺失。倒是朝中世家蔭庇,冗官甚衆,為何不裁減閑冗官員,免得吏部養不起呢?”
蕭徵皮笑肉不笑,裁減鎮北軍是打霍家的七寸,那剔除冗官便是掐其他文官世家的喉舌了。
別的世家不像霍家靠軍功立足,靠的就是開枝散葉,在朝野處處紮根,一旦子弟被削去官職,怎麽跟霍家匹敵。
“霍子璋,玢州就在關中,你是舍不得裁霍家的軍,等到火燒眉毛底下還不願給陛下分憂?我們吏部的官整日為大殷鞠躬盡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兩張嘴皮子一碰,就要他們全部告老還鄉?”
霍子璋溫柔一笑,卻是句句藏刀:“我同右相探讨天下大事,什麽你家我家,你們吏部我們兵部,你叫陛下如何作想。裁得鎮北軍,就裁不得冗官?莫非将士們抛頭顱灑熱血,倒比屍位素餐的子弟低一等?”
蕭徵臉漲得通紅:“霍子璋,你憑什麽罵人家屍位素餐?我等為陛下排憂解難何其辛苦,倒是你們霍家仰仗軍功跋扈不仁,陛下,信口雌黃誣陷忠良,這不就是奸臣之舉?”
李從玉皺眉:“你們……”
霍子璋眼眸驟寒:“你等今日彎來繞去,居心叵測,哪裏是要解玢州之患。不過借題發揮行黨争之事,針對鎮國大将軍。”
李從玉頭疼。怎麽又吵起來了。
黨不黨争他不想管,這些人真忘了他要他們做什麽?就不肯分一點心思在雪災和叛軍上。
“罷了!”李從玉越聽越惱火,“你們要争,自己去争個夠,朕懶得作陪。都不想管玢州的事,朕另喚人差遣。彩暄,叫那個新科探花寧雪深過來。”
衆人面面相觑,霍子璋冷傲拂袖,蔑視着其他幾個。
趙栩一臉難色:“陛下,寧探花只在翰林院當差,且今歲不過雙十,怕是難以勝任。倒不如喚那新科狀元……”
李從玉笑意森寒,卻不多做言語:“叫寧雪深。”
世家的手腳通天,本來開科考試是為了扶植寒門士子。可選出來的有才之士不少都被這幫老狐貍拉攏,不是做了女婿,就是做了徒弟。
李從玉叫人查過,新科狀元風華正茂才華橫溢,很不幸,成了趙栩女婿。
一榜進士及第當中,只有探花寧雪深孤傲不群,因着沒有好岳丈,現今還在翰林院當編修。
除了二舅舅,幾個宰相仍想再勸。李從玉被他們惹得心煩,終是壓不住火氣,揮袖趕人:“都出去!商量半天連個事情都辦不好,朕要你們何用!”
霍子璋見怪不怪,拱手俯首:“臣告退。”
寧雪深來了。大雪的天氣只穿了一身青色棉衣,頭發上、肩膀上盡是雪。
他不過雙十年華,面龐白淨,不知天子召見何事,惴惴不安地俯首聽命。
“臣翰林編修寧雪深,拜見陛下。”
李從玉喚彩暄:“人呢?去給寧大人取身狐裘來。”
彩暄方才出門送一屋子高官,這會兒還沒回來。李從玉又是怄氣,猛一拍桌案,燕岐聽見聲響,終于從簾後現身。
“我去取吧。”燕岐輕聲道。
一看見他,李從玉稍稍平息了煩悶。沉默了半晌,想到不久前的争吵,心裏頭便是一陣不安。
那些人,沒一個替他着想。他身為皇帝,卻沒半個可以依仗的人。
李從玉猝然睜眼,俯瞰着殿階下的寧雪深。寧雪深被皇帝的氣勢鎮住,一時脊背生寒,頭俯得更低。
“朕派你去玢州赈災,你怎麽想?”
寧雪深不敢相信,驚訝地擡起眼。他婉拒幾位世家的橄榄枝,結果被發配到小小翰林院,還以為此生晉升無望,哪曉得這麽快便得皇帝器重!
燕岐取狐裘回來,給寧雪深披在肩頭,又回到龍案跟前,把一只炭爐放在李從玉膝上,再靜靜立在龍案邊。
寧雪深激動不已,繡口成章的探花郎,此刻連話也說不利索,眼睛晶亮。
“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撫恤災民,平定叛亂,臣、臣願效犬馬之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罷了,”李從玉眼眸深了深,“朕只告訴你赈災,你怎麽知道有叛軍的?”
寧雪深愕然,随即惶恐不安,跪地磕頭:“陛下!臣無意探聽朝政大事!玢州的雪患和叛亂傳遍國都,可謂家喻戶曉。”
李從玉臉上陰沉。原來就他被蒙在鼓裏。
他觀察着寧雪深,斯文柔弱的書生樣貌,赈災尚可,倘若平叛,豈不是要被叛軍吃了。
還得派位将軍。
剛和朝臣鬧了一通,他不想把差事交給霍家,看二舅舅那态度,他也不稀得管這爛攤子。
李從玉心間一震,看向一旁靜靜站着的燕岐。
“你過去,”他朝寧雪深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和寧大人站在一塊。”
燕岐照做。兩人并肩一站,寧雪深亦是八尺男兒,和燕岐相比,卻單薄得多。
李從玉眉開眼笑。好,好哇,有幾分氣勢,兩個都像能用的人。
“燕岐,朕給你個官職,和寧大人一同到玢州去,如何?”
燕岐眼睫顫了顫,凝望着他:“臣不願。”
李從玉側目:“哼,別人拼了命往上爬,你不願,你為何不願?”
殿內一陣靜谧,燕岐緩緩攏袖:“陛下莫非忘了,當初臣發過願,願永伴君側。”
沒想到燕岐也不聽他的話,李從玉打好的算盤落空了,面上浮出薄怒:“你真不識擡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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