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水
定州,烽火連三月。
鎮北軍首戰告捷,收複失地。三路大軍呈包抄之勢,從定州府向頌州、鶴州進發。
又過十七日,霍齊朝在頌州大勝,出城驅逐北昭殘軍,繳戰馬軍資甚衆。只剩鶴州一路相隔遙遠,燕岐暫未有信報傳來。
定州鎮北軍大營中,李從玉在帳中惴惴不安,每隔半日,便要派人前去打探,看看有沒有鶴州來的戰報。
這是燕岐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戰,對手是老練狡詐的北昭大軍。這一仗能否漂亮地贏下,關乎燕岐往後的仕途和名望。
他等了很久,等到霍齊朝和霍子璋的大軍都回到定州,一衆得勝歸來的将軍們喜笑顏開籌備慶功宴,鶴州還是沒有消息。
霍俊彥看他整日裏六神無主,不禁笑着安慰:“那小子穎悟絕倫,我倒是不擔心他。玉兒不必過于憂慮。說來,你的生辰就快到了。”
李從玉後知後覺地算了算時日。大殷皇帝生辰要普天同慶,往年都是熱熱鬧鬧,今年戰事緊急,時局動蕩,眨眼連大年都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李從玉哪裏還記得自己的生辰。
舅舅霍俊彥下令在定州大擺宴席,一則飨軍,二則提前為舟車勞頓的李從玉慶賀生辰,哄他開心。
宴會那日,衆人都喝得歡暢,玩得盡興,唯有李從玉心不在焉強顏歡笑,惦記着鶴州的燕岐。
他被大表哥強拉着喝了幾杯,漸漸醉意上腦,酒過三巡時聽得大營外一陣嘈雜,随即衆人齊聲拍掌道賀。
李從玉知道有喜事,不顧別人阻攔,連忙腳步颠颠地迎上去找燕岐,昏花的醉眼在人堆裏找了半天,找不到紅袍将軍的影子,倒是有雙細嫩雙手扶住他,聲淚俱下地說:“我的玉兒,真讓人牽腸挂肚,母後可擔心你在外出事!”
李從玉酒醒了一大半,冷風一吹,睜大眼細看。母後回來了!
“母後!您怎麽……”
他想回過頭去找大舅舅,母後從明都脫困,想必是舅舅救了她。不想霍太後拉着李從玉到一人跟前,抹了抹眼底的淚花,道:“玉兒,你看看這是誰?”
李從玉實在昏得厲害,勉強認出那是個少年身影,穿一身月白錦袍,眉目如畫,和他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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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子頓了頓,猛然搖頭。莫不是在照鏡子?于是晃晃悠悠地朝人家栽倒。那人伸手扶住了他。
“玉兒,”少年捧起他的臉,溫柔地看着他,“原來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李從玉辨認了很久,恍然大悟:“你是曲江池那夜的琴師。”
“是,也不全是。”琴清苦笑了一下,“我的大名并不叫這個。造化弄人,你當真不記得我。”
霍太後抓住他們二人的手,緊緊攏在一塊:“傻孩子,這是你從珩哥哥!不然天底下怎會有這般相像的人!”
李從玉仿佛被五雷轟頂。
從珩……從珩,李從珩,是他的親生哥哥。在五歲那年便早逝,竟然死而複生了?
霍太後帶着他們兄弟倆上僻靜處說話,抹着眼淚道:“當年秋狩,珩兒受人暗害失蹤,禦林軍搜尋數日不見人影,最終找到一副容貌盡毀的屍骨。我本也不信,好好的孩子就這麽被人害沒了,如今果然老天保佑,讓我們母子再度相認。”
李從玉盯着琴清,和自己相似的眉眼叫他仿佛陷入迷幻。這少年不久前還是畫舫上的琴師,搖身一變卻成了他的哥哥,着實太過誇張了點。
他喃喃道:“你、你真是我哥哥?”
琴清挽起手臂,白皙胳膊上露出一道醜陋的燙疤,像一把劈開手臂的劍鋒。
李從玉呼吸一窒。這個形狀他認得。小時候調皮,他爬上椅子偷拿桌案上的枸杞杏仁糕,一不小心碰倒了燭臺,驚慌失措下差點摔下地。幸好哥哥看見抱住他,才沒讓他摔壞了腦袋,燭火卻打在哥哥胳膊上,留下一個極其醜陋的疤。
往事浮上心頭。李從玉眼底有了熱意,一把抱住他,深感內疚。這真是他的哥哥,愧對了很多年,想了很多年的哥哥,他不記得他,不久前還在畫舫上聽他彈琴,看他以低賤的琴師身份賣藝賣笑。
“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回來找我們?”李從玉抓住琴清的手,指縫裏冒出汗水,“我跟母後都很想你!”
琴清反握住他,朝窗戶外瞟了一眼,暗藏心事般垂下眸子:“我找過的。”
李從玉太過高興,忽略了這句話裏的深意,連忙讓人端來飯食,為哥哥接風洗塵。琴清還記得許多小時候的事,李從玉說一件,他都能接上。可在從玉面前,他始終像脖子上套着枷,沉默而被動。
李從玉隐隐約約感覺到,他們兄弟之間不複幼時親熱,有層隔膜在。他盡力忽略掉,親熱地為琴清斟酒布菜,依偎在他身邊說話。不需多想,也能知道哥哥流落在外這些年過的是何種日子,定是受盡了欺侮冷眼,重新歸來,他才這般局促。
李從玉光是想到這裏,一顆心就像架在火上烤。
晚上,他拉着琴清同榻而眠。哥哥沉默寡言,閉眼靜靜入睡。李從玉悄悄湊上去,額頭貼在他肩後,兩臂穿過腰肢,緊緊摟在他身前。
琴清握了握他的手,猶豫了一下,翻過身抱住他。兩個少年在夜色裏看着彼此,明潤的眼眸裝着千言萬語。
霍太後是琴清救回來的。三大世家将她從皇宮帶走,接到東都忘憂宮,不許人見。琴清得知此事,以琴師的身份混進忘憂宮,母子相認過後,他獨自定下了救人計策,在忘憂宮酒窖放了一把大火,趁亂帶走了太後。
不光是霍太後。他安頓好太後,還偷偷回了一次明都,去長公主府,用同樣的方法避開三家耳目,救出了長公主。
李從玉聽完這些來龍去脈,眼神崇拜地望着琴清:“你可比朕厲害多了。”
他下意識就在哥哥面前用了“朕”這個稱呼,心裏頭咯噔一下,不過琴清并沒有介意。照理來說,李從珩比他年長,如若不出事,皇位應當是他的才對。
李從玉暗暗在心裏考慮,要給哥哥封個什麽王才好。
琴清卻掙開他的手:“玉兒,我不想回宮。”
李從玉:“為什麽?”
琴清眼神閃了一下,靜默片刻,望向窗外明月:“不為什麽。”
李從玉瞟了一眼,清白月光讓他一下子想起曲江池那夜,琴清在畫舫上彈琴,長公主高興,賞給他一盒皎如明月的珍珠。
李從玉心頭大震:“你、你對姐姐……你可不能啊!”
這是畸形的感情!
琴清痛苦地皺起眉頭,臉色煞白:“不,我也不想的……在外流落多年,哪裏料到此生唯一動心,鐘情的人卻是清和!可是從玉,我已經習慣了,割舍不掉對她的感情。老天爺注定我們沒緣分,那就讓我在暗處,遠遠地看着她吧。就這樣一輩子我也願意。”
李從玉無話可說,怔怔道:“哥哥……”
琴清抓住他的手:“千萬不要說出去!”
李從玉呆呆地點頭。有點惘然,有點無奈,又覺得有點可笑。
什麽叫造化弄人啊。幸好燕岐跟大舅舅相認那天,舅舅沒突然告訴他燕岐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他們其實是表兄弟。這真是上天給他的仁慈。
可是,就算不能封王,他也不能虧待哥哥,讓他繼續做琴師。
琴清卻笑道:“彈琴是我此生唯一的愛好了。”
他摸了摸李從玉溫熱的臉蛋,猶豫了一下,貼在他額頭上輕吻了一口。
“謝謝你,從玉,你很善良,待我還如當初一般好。”
李從玉失笑:“有母後和舅舅們在,哥哥如今還擔心誰敢待你不好?”
琴清張了張口,避開了這個話題。他似乎很不願意提起霍俊彥和霍子璋。
第二日一早,李從玉賴在床榻上不起,琴清唉聲嘆氣,親自給他穿衣梳發,總算哄好弟弟,兩人一同用早膳。粥很燙,李從玉一邊用小勺子舀,一邊輕輕吹氣,描金小瓷碗邊一排手指細白晶瑩,仿佛上好的玉石打造成的。
他自己不吃,偏偏要喂琴清。一頓飯玩心甚重。
門外有人禀報:“鎮國大将軍來了。”
李從玉站起身,琴清比他還快,立馬回避到屏風後頭。李從玉本來想拉着哥哥和舅舅見面,但看琴清這般不願,一腔熱情便消減了。
來的不止霍俊彥,身後更是跟着個天神般的赤袍将軍,眸若春桃含情,遠遠望着他笑。
李從玉喉嚨哽住,上上下下地看他。他一身歷經沙場的沉穩之氣,眉目比一開始在紫宸宮的乖順,平添了許多銳利的意氣,好似天上地下無所畏懼,只要他走到哪裏,便是所向披靡。
“你、”半晌,李從玉才磕磕絆絆一句,“我好像更加不認得你了。”
這華美如神像的少年将軍,真是當初在紫宸宮給他彈琴的男寵嗎?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照這樣發展下去,燕岐哪天登基稱帝,似乎也不必意外。
霍俊彥清咳一聲:“鶴州大捷。這小子卻是死腦筋,不曉得傳捷報,而是帶兵追出幾十裏,打到崇州去,又追出國境,拿下北昭三城。”
李從玉擊掌:“幹得漂亮!這才解氣。”
燕岐盯着桌子上的飯食:“陛下用過膳了?”
李從玉:“怎麽?”
燕岐手指搓了搓:“在北昭新得一匹健馬,想帶你出去玩。”
李從玉連聲道好,黏着燕岐出去玩。果然是匹好馬,通身漆黑幽亮,黑中帶玄,一只蹄子便有碗口大。
燕岐抱他上馬,策馬跑出營地。清風拂面而來,久違地卧在他懷中,李從玉閉上眼睛深嗅,身子軟成了一攤春水。
他太想燕岐了,不光是心裏,這副身體也十分渴望他。只恨現在不是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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