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交心

船只順風順水,飄向大海中央。李從玉借着灰蒙蒙的月亮遠眺,不遠處樹影幢幢,似是有陸地,岸邊一灣潔白的細沙。

不知過了多久,小船泊在沙岸邊,燕岐扶他下船,李從玉左右顧望,見這地方樹叢茂盛得很,岸邊一堆燒焦的柴火,想是有人在。

這地方能捕到魚?

李從玉尋了處幹淨的白石坐下,抛了餌垂釣。燕岐給他披上鬥篷,便拿着刀不知往何處去了。

等了半晌,不見有魚上鈎,背後卻傳來一陣嘈雜。

叢林深處亮起紅彤彤的火光,倒像無數金魚沖飛上天。李從玉慌忙站起,不管那頭有沒有人聽得到,兩手攏在頰邊大喊。

“燕岐!”

回應他的是一陣叽哩哇啦的怪聲,數道侏儒般的黑影沖出火場,衣衫褴褛地逃竄。李從玉閃身躲到礁石後,仔細觀望這幫人樣貌,不似中原人,更非外域人,禿頭三角眼羅圈腿,又醜又邋遢,一只只過街老鼠似的。

他們手上有刀,漸漸的往海邊跑來了。李從玉屏息躲好,暗夜裏冷光連連,嗖嗖聲不絕于耳,定睛細看,有人在他們背後放箭,中者應聲倒地。

燕岐慢慢現身,在那一群侏儒背後,僅是一到長身而立的黑影,也顯得如若天人。

李從玉連忙跟上去。水裏浮漂卻動了,手忙腳亂地将魚拉上來。

火焰熏着面龐,灰燼漫天飛舞。

“這便是海盜?”李從玉驚詫地問。

燕岐點頭,将他護在身後。

“島上只有幾十人,更多的在北面海上,那地方有許多島,不少亡命之徒逃到那去,跟土人合起夥來,在海上肆意劫掠。”

李從玉犯了難:“這幾十個,怎麽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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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岐擦刀上的血:“喚人過來吧。如此,拿他們做籌碼,便好與陸伉說話了。”

李從玉盯着他火光下的臉,喃喃:“你真厲害。”

燕岐垂下頭,回眼定定地看着他,輕聲道:“從玉誇我好多回了。”

“我往後一直誇你,怎麽樣?”

“……好。”

燕岐摩挲着刀柄,受寵若驚。似是這次回來,李從玉便待他不同。

李從玉就地燒起篝火,将得來的魚收拾幹淨,按記憶裏的制成魚炙,與燕岐分食。

他先嘗了一口,滋味竟還不錯,便将肥嫩處全予了夫君。

天邊漸漸發亮,一輪碩大的紅日從海裏漫出來,光亮潑天蓋地,将樹影白沙映得赤紅。

沒過一會兒,幾艘高大的樓船從遠處過來,船上插着官府的旗號。一靠岸,壽春刺史陸伉匆匆忙忙下船,理理袖子向李從玉請安。

“臣陸伉接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李從玉玩笑道:“陸卿,朕倒以為你心向僞帝,不願與我交集了呢。”

陸伉年輕俊俏,大紅的官袍袖子在風裏獵獵飛舞。聽李從玉這話,立時面露愧色,自責道:“臣一心只向明主,自當年在侍中門下求學,便敬服陛下仁愛之心。”

李從玉暗笑。這會兒知道搬出二舅來了,這官場上混的人,果真都是油滑。

“你既有這份心,那朕便領了情吧。”

陸伉轉憂為喜。

昨夜捉住的海盜都被燕岐綁成一團,扔在礁石邊上。李從玉睇了眼那幫人,對陸伉道:“朕與你說過出海剿匪,待回去便計較此事。”

陸伉連連擺手:“不不不,此為臣分內之事,哪裏敢請陛下勞心費神。”

“東海不寧,殃及的是壽春子民,”李從玉蹙眉,“你既說定,可不能馬虎過去。”

陸伉面露敬服之色:“臣定鞠躬盡瘁。”

燕岐道:“我與他去吧。”

李從玉不太舍得。可思來想去,一則海盜不可不剿,二則,這事也可為他立下威望,便點頭準了燕岐。

陸伉殷勤地迎李從玉上船,樓船乘風破浪,折返回壽春碼頭。府兵親迎他入官邸休憩,是夜,陸伉設酒擺宴,與李從玉推杯換盞,一醉方休。

李從玉本就是嬌慣性子,喝醉了更甚,纏着燕岐與他行樂,直鬧到三更天方畢,精疲力盡地躺在榻間。

想到燕岐又要走,李從玉就舍不得,手腳并用纏在他身上,指頭繞着頭發絲玩。

燕岐一走,李從玉日日忙着督軍。夜裏累到倒頭就睡,被小隹喚醒,送來兩封信函。

其一又是那鄭熙寫來的,李從玉以為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卻叫他留心北昭廢帝鄭宣。

那鄭宣被蕭太後廢掉過後,在心腹的掩護下逃出都城,不知去向。近來有消息說此人進了大殷疆域。李從玉凝眉想了許久,莫不是也像他一樣,想借兵複仇?

他把鄭熙的心放到一旁,暫時不想理會。如今最要緊的是回明都,李從玉想得很清楚,只要他贏了李從珩禦駕親征,天下一大半的民心都會倒向他。聲勢差不多了,再打幾場漂亮的仗,最不濟想法子與母後取得聯系,與她老人家裏應外合,拿回帝位指日可待。

又過幾日,壽春城外斥候來報,朝廷大軍已經開始南下,李從珩點了楊冕做先鋒,領五千人先往江陵。

李從玉整軍出發,在江陵城外設下伏圈,親身上陣沖殺,将楊冕逼退了十幾裏,縮在山坳裏等援軍,不肯出來了。

此地地勢高峻,有兩道形如馬鞍的山峰,楊冕就在山頂安營紮寨,依地勢撿起堡壘,派弓箭手日夜守衛。李從玉派人進攻幾次,皆被弓手逼退。誘使楊冕投降,這厮卻軟硬不吃,在營砦前大笑李從玉。

“一國之中豈能有二主,我看你們将軍就就別強求回都了。據說他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有這姿色,上哪個館裏不是頭牌?”

怕李從玉聽不見,楊冕特意拔高了嗓音,朝山下呼喚。

“小殿下,何必非要回去?若沒地方去,來我身邊也是行的。”

身邊人都白了臉色,低垂者腦袋。李從玉一言不發,從容地取了弓箭,登上高處,一箭射去。

敵營前歡聲一片,絲毫未覺有暗箭襲來。那一箭迅疾凜冽,穿破層雲風濤,直直射中楊冕咽喉,霎時血濺幾尺。

楊冕瞪大了雙眼,圓凸的珠子快要爆出來,捂着血流成河的咽喉,咯咯的說不出話,一瞬過後猛然倒地。

李從玉放下弓箭,漠然注視着遠處一片混亂,輕聲下令。

“攻上去。”

“是!”

當夜,山嶺的戰火熊熊燃燒,斬首級五千。

戰況一出,天下皆驚。楊冕本是為朝廷做先鋒積攢士氣的,卻輸了個底朝天。李從玉和朝廷實力懸殊,原本各州府都以為他沒有勝算,如今一看。

這江山是又要易主了。

不對,殿下本就是太子,本就是拿着先帝遺诏,名正言順的皇帝。

應當是物歸原主。

李從玉沒被沖昏頭腦。

楊冕驕傲自滿,活該他橫死兵敗。他這一輸,朝廷說不定會派更厲害的人來對付他。

裴翡苦着臉:“陛下,還望交戰當日,給我老父留點面子。”

李從玉望着戰報,久久不應聲。

猜的沒錯,李從珩帶着雪凜軍過來找他了,他禦駕親征,襄王裴霁做副。

“襄王那般通透的人,何必給他賣命呢。”

裴翡道:“定是被人逼的。”

他了解自家父王,應當兩頭站隊才是,豈會摻和進這攤渾水。

李從玉竟笑了笑:“也是好事。說明李從珩手裏無人可用了。”

猜測一下,興許他那離間計起了效用,三個世家都不肯為李從珩辦事,李從珩就只能找襄王了。

李從玉道:“朕不想弄得血流成河。你爹的事,交給你吧。”

裴翡鄭重地俯首。

“陛下放心,再怎麽我也是他親兒子,定向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說完,裴翡打了個冷戰,嘆了口氣。

要是說不動,就只能兵戎相見了。

李從玉點點頭,叫他下去辦事。在卧房裏靜靜看了會兒政務,便覺得困累得很。

他心中奇怪,往日挺有精神,今日不過交代了會兒事,何至于困到眼皮打架。

小隹被他送到營中去了,那孩子是個好苗子,李從玉想讓他學些行軍之道,等回了明都,封個一官半職,有個好前途。

現下身邊沒人,李從玉疑心有鬼,便蒙住口鼻,一腳踹倒了桌案,閃身躲進屏風後。

良久,房門吱呀一聲,輕輕裂開條縫。

李從玉慢慢抽出腰間的刀。

兩個黑衣人蹑手蹑腳地進來,在房裏找了一圈。趁他們查看床帳,李從玉舉刃便刺,幹脆利落地解決一個。待另一人反應過來,已被他一腳猛踹在地。

李從玉上前一步,靴底狠狠碾上黑衣人胸膛,長刀懸在他鼻子上。

“小郎君饒命啊!”

“好大膽的賊人,”李從玉眼角染着薄怒,“你可知道我是誰?”

熱乎乎的血淌了一地,流到那人手指上。他連忙認錯:“不、不知!我們也是拿錢辦事。”

李從玉惱道:“誰叫你來的?”

他第一反應是李從珩。但李從珩要暗殺他,不至于派兩個傻子。

“這……”

李從玉懶得再與他交談,胡亂拎起來,拽着朝外走。此時,屋梁上落下數道黑影,乍開的劍光如一道道紛亂的雪花,直沖李從玉刺去。

李從玉疾步後撤,正怔愣時,一個老頭身着劄甲,帶着十幾號人殺來,厲聲道:“到房裏去!”

李從玉看清他的長相,喜不自勝:“師父!”

是在北昭教他練武的薛勝。

李從玉拖着黑衣人退回屋子,緊緊關上門。等外面厮殺聲盡了,猛然打開,薛勝正站在屍山裏擦刀。

倒下的刺客都有金腰牌,是明都來的不錯。

李從玉盯着地面上橫七豎八的死屍。

原來這才是李從珩派來暗殺他的。

那麽手上這個……

他斜掃過去,黑衣人立馬跪地交代。

“是壽春來的一個小公子,給了我們兄弟兩幾錢銀子。”

李從玉:“帶路。”

薛勝皺眉:“陛下,我奉攝政王旨意保護陛下,以防萬一,陛下莫要前往他處。”

李從玉覺得有道理,他中了那迷香,殺人時感到累,這會兒危機過去,困意便泉眼似的上湧。

換了間守衛森嚴的院子住,李從玉睡了一覺,藥勁過去,昏昏沉沉的起身,仍舊軟綿綿的。

門口一陣吵鬧。

“你們憑什麽抓我過來?”有個少年跋扈地呵斥,嗓音耳熟得很,李從玉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

薛勝在外行禮:“陛下,人已經捉過來了。”

“放他過來吧。”

房門洞口,進來個跌跌撞撞的少年,瞪大了眼瞧着他。

李從玉看他這副神氣模樣,記起來了。

這不就是鄭熙要他留意的,北昭廢帝鄭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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