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歸·其三
天色漸晚,成府的下人安排老彭等人去客房下榻,季滄亭聽了仆人帶來的話,略略犯困神态為之一振,沿着幽靜的石子路,一路穿花拂雪地過了後堂,來到一處挂着“星樓觀微”匾額的雅苑。
苑中一株虬曲的巨榕,幾乎蓋住了半邊屋舍,季滄亭遠遠看了一眼門口打盹兒的小厮,沒從正門進去,輕手輕腳地繞過院牆,足下一點,三兩下便順着大榕樹攀上了三樓。
燭光從厚重的簾帳後透出來,季滄亭貓着腰從木花廊下溜過去,行進的過程中,忽然腦袋被什麽東西打了一下,捂着腦門擡頭一看,卻是門上挂着的一張長弓。
什麽東西,怎麽挂在這兒。
季滄亭氣惱地把弓取下來,撥拉兩下弓弦,一時覺得眼熟,對着月光瞅了瞅,又聞了一下,頓時一對小梨渦從臉上歡歡喜喜地浮出來。
這是她去年獵的野鹿,沒想到成钰竟拿來做了這張長弓。
她摸了摸弓身,見得上面刻着“雪歸”兩個字,心下微微疑惑,把弓背在身上,找了一處未鎖的矮窗,貓兒一樣翻了進去。
這書房不小,一眼望去,三面牆壁皆是堆得滿滿的書籍,竹簡古卷、乃至獸皮骨片。
這地方她熟得很,随手翻了翻桌案上堆着的一疊打着“三顧書院”紅章的紙宣,上面滿滿的批紅旁,正是她熟悉的筆跡。
“啧啧……用典不當、堆砌辭藻、行文浮誇,庾光這狗屁文章寫的,明年別想出師外放了……”
她小聲嘲笑了同窗兩句,翻來翻去卻還是未能尋到自己的文章,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退後幾步,撥開燈影重重的幔帳,只見燭火幽暗處,月光緩然照見一個修長的人影和衣枕卧于榻上,窗外病梅疏影,将侵不侵地恰好遮住了那人的仿佛是在沉睡的眉眼。
季滄亭收斂氣息,摸到榻邊後,先是撐着臉眯眼笑了一會兒,便起身試圖伸手扯他手掌下壓着的一紙薄宣。
就在她堪堪将自己的紙張扯出時,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不期然地擡起,捏着紙張一角的手微微往回扯。
“……你醒着啊。”季滄亭滿臉賠笑道。
本該沉睡的人睜開眼,漆黑的眼瞳沿着微垂的眼尾轉向她,端雅裏帶着一絲慵懶的音調靡靡啞啞地自唇間逸出。
“亭亭,我應當教過你,不告而拿,是為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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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偷字,說得婉轉三折,讓人耳朵一酥,幾乎誤聽得多出了個情字。
季滄亭一瞬間就把自己那大逆不道的蕩胡策抛至腦後,道:“我都這麽大了,就不要叫我亭亭了。”
“那,敢問我應如何稱呼?”
季滄亭:“叫我寶貝兒。”
“……”
成钰難得愣神兒的這麽一小會兒,季滄亭已經不要臉地脫下鞋襪拱上了榻,把冰冰涼涼的雙腳蹭到他懷裏。
“我一回來連大考都沒去就來找督學聆聽教誨了,你就沒什麽好說的?”
懷裏的小腳來回亂蹬,這次成钰沉默了更長的時間,拉過一旁的被裹住她的小腳為她取暖,面上卻神色淡淡道:“冬日大考是需當堂解讀策論的,你那蕩胡策若直接在院中念出來,挨罵也是該然。”
“那是我自己寫着玩兒的,裏面先砍內患以安人心什麽的是我自己寫着玩兒的,是彭護軍弄錯了,你看我這張‘春日踏青見織娘節儉持家有感’才是成老……咱叔父想要的。” 季滄亭悻悻說着,從懷裏掏了許久,才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
一張紙拆開後宛如棋格,形容極其不堪,成钰掃了一眼,通篇行文流暢,只是閱至途中,就變成了因織娘賺錢太多,她夫君不得不在家裏帶孩子的勵志故事。
“叔父這兩日與石太尉矛盾日盛,每每回府便痛斥奸臣誤國,本就心情不佳,再瞧見你這個不省心的,敝府的大夫又回不了家過年了。”
成钰閱罷,擡手輕戳了一下季滄亭的腦門,繼而綻出一個恬淡的笑,“不過,你寫的東西,我喜歡。”
灞炀郡主十分寬慰,又往他那邊多蹭了一點,道:“不枉我回來的路上,還專門去山上打了條惡狼給你做新筆,诶對了,你門口這張弓是今年新做的?”
成钰低頭細看她交上來的策論,随意道:“去年你送我那頭鹿,我托名手用鹿筋做了張新弓,本想約你同試,卻不料季侯早早把你叫去了邊關夏訓,是以未來得及相告。”
“我爹成日念叨着唯恐一身兵法無人傳承,恨不得按着我的頭學那些兵者詭道,說是将來嫁了人好傳給夫君什麽的,再這般學下去,用不了傳給誰,過幾年我都能接掌他的冀北軍了。”
季滄亭嘴上抱怨了一陣,撥了撥弓弦,好奇道,“別人家的弓都是什麽龍舌神臂、落日震天,你這‘雪歸’聽着不夠厲害呀,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成钰笑望着她:“你可以猜一猜。”
“前人有詩雲,‘我欲招夷齊,稷之南山汀。一洗萬古貪,誦雪歸東溟’。”季滄亭見他笑起來,篤定道,“我猜……成督學是以此明志,想以此箭射殺萬古之奸佞,還人世一個朗朗乾坤,可對?”
“不對。”成钰笑着搖頭。
季滄亭蔫了:“那是什麽意思?”
成钰道:“你何時猜得到,我便允你一個諾言,絕不失約。”
分明晚上吃了不少,季滄亭這會兒卻發現自己又饑腸辘辘起來,此情此景,腦中閃過無數軍中那些老油子繪聲繪色描述過的郎情妾意雲雲,耳尖一紅,心頭癢癢地道:“你看我過了年就滿十八了,是不是……”
話未說完,遠處傳來一兩聲碎瓷響,随後一個暴怒的聲音遙遙傳來。
“石賊該死!!!”
季滄亭同成钰對視了一眼,後者道:“是叔父回來了。”
成家乃百年世家望族,族中之人好文學,知禮法,當年大越開國皇帝立朝之後,三番五次拜訪,才邀得喜好山水的成氏一族入朝,開國皇帝駕崩後,成氏一族便舉族歸隐,直到大越出了兩代暴君,以家主成晖為首的那些名士才重新出山,輔佐了如今的宣帝繼位,結束了十二年的朝政混亂時局。
宣帝早年還聽從成晖的教導,任用了徐鳴山等良臣,一度讓國力有所恢複,但很快宣帝一次出獵時,遇上了一個攔虎救駕的校尉,這個校尉便是石莽。
季滄亭有記憶以來,便看着石莽依靠向宣帝推薦方士丹藥、珍奇美人等糜爛心志之物而步步高升,當時朝中那些清流自然不願坐看此人禍亂朝綱,便打法其去平定當時據報有叛亂之嫌的烏雲小國。本想着石莽不通兵法,好借機将其問罪,卻不想石莽此行極為順利,不止把烏雲國叛軍平定,更使其獻出國寶稱臣,還帶回來一個姓趙的美人。
這姓趙的美人其實并非烏雲人,而是烏雲王從漢人那裏娶來的王妃,年紀也有三十了,宣帝卻對之一見鐘情,不顧群臣激烈反對,強行封為貴妃,并開始不停加封功臣石莽。到季滄亭拿得動槍時,石莽早已坐上了太尉的位置。
跟着成钰一路到了正堂,只見一個穿着秋香色襕袍的青年正同一個玄衣老者說話,地上正摔了一地的碎瓷片。
“陛下糊塗!莫說太子已立多年,那趙妃方有身孕,便又開始質疑皇孫出身,還暗中勸說陛下易儲,簡直嚣張!”
“太傅冷靜,父皇……不過是随口一說罷了。”
季滄亭進到正堂裏,詫異道:“太子哥哥?”
說話的正是當朝的太子衛融,他聽見身後有人喚,一回頭,略帶病色的面容上同樣浮現一絲訝異。
“灞陽?你是何時回來的,我剛從襄慈姑母那裏過來,怎未聽說你回來?”
作為太子的堂妹,一回京先跑別人家蹭飯吃确實是有點不合适,季滄亭幹咳兩聲,道:“我本是想趕書院的大考的,沒想到延期了,就索性來……對了太傅,我爹讓我給你送個小孩兒來,你看什麽時候安排到書院裏呀?”
成太傅一見自己的侄子又和灞陽郡主出雙入對的,氣得胡子一翹,瞪了只能微笑的成钰一眼:“淵微,由着你辭去功名,不代表書院督學之責可以松懈,偏私更不應該,大考前去寫策論三篇記罰!”
季滄亭炸毛了:“诶你這老頭講不講道理?他跟我站在這兒連呼吸都是錯嗎……”
成钰安撫住季滄亭不讓她繼續說,又道:“叔父教訓,成钰謹記,滄亭帶了冀川侯手信,叔父不如先聽正事?”
成晖冷哼一聲,接過季滄亭不情不願遞過來的那封信,飛速浏覽了一遍,皺眉道:“季侯想把烏雲國的王儲送來書院接受教化?”
這卻是季滄亭來成府的主要原因,她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晃着腿兒道:“你們在炀陵紙醉金迷的怕是沒聽說過,匈奴這半年已踏平了數個北方的部落,收編了三十幾萬人,兩個月前更是攻破了烏雲國,把烏雲王族洗劫一空,我爹出關巡邏時,正巧看見匈奴追殺一群烏雲人,那匈奴見了他的旗幟便聞風而逃,留下一些烏雲人,獻出了王玺和一個叫阿木爾的小孩後便自殺了。”
季滄亭坐沒坐相地癱在椅子裏,看着天花板道:“太子哥哥你真該去邊關過兩年,厄蘭朵草原上那些部族頭領經常互相征伐,若是不敵其他部族,頭領會當面将妻兒送給敵對的部族,而自己就會自殺,以求得妻兒活命。烏雲國和厄蘭朵毗鄰,也是一樣的道理,他們想把唯一想血脈留給漢人,這就是他們的酬謝。”
她爹的意思是,如今烏雲國被滅,可見匈奴擴張之意比往年更加強烈,不如留一個烏雲國的王子,讓他在漢人的地盤上學習禮教培養成人,将來大越作為宗主國,便有理由為其出兵複國,如此他們應對匈奴的戰略會更靈活一些。
“我知曉了,那孩子在哪兒?”
“在呢在呢,我這就把他喊來認師父。”
季滄亭蹿出門兒去,不多時便拽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兒,那小孩兒五官深刻,顯然不是漢人,懵懵懂懂地看了一圈兒,便縮在季滄亭身後。
“不好意思啊,我還在教他講漢話。”季滄亭尴尬地笑了笑,回頭對阿木爾道,“進門的時候我怎麽跟你說的來着?見人得喊人,這是禮貌,你喊我不是喊得挺溜的嗎?”
阿木爾眨了眨眼,對季滄亭道:“阿爸!”
空氣凝固了一陣,季滄亭解釋道:“老彭教的,不是我教的,這孩子逃亡的時候餓壞了,誰給他吃肉誰就是他阿爸……阿木爾,別叫我,去叫別人。”
阿木爾緊張地環顧了四周,忽然朝着成钰走了兩步,笨拙地模仿着漢人行禮,卻誤把兩個拳頭怼在一起,彎腰喊道:“阿媽!”
成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