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桃李之庭·其一

阿木爾年紀尚小,親信将其帶出烏雲國時,他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直到随行的烏雲人在他面前自殺,他這才知道自己已經亡國滅族了。

跟着冀川侯進入了大越的領地,曾經被關外異族口口相傳的世上最繁華的樂土也并未讓他恢複精神,如是渾渾噩噩了許久,有一日站在城頭上看着厄蘭朵草原彼方的仇人時,他遠遠地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馬蹄聲随着落日的餘晖飛快靠近,撲入眼簾的,首先是一面黑底紅紋的大旗,旗上繡着一頭猙獰的異獸,獵獵卷動間,逆光凱旋的騎士如鋪開的黑夜之影,在那其中,一匹額生火焰紋的白馬當先馳入關內,它後面拖着三條長長的繩索,繩索那頭,各拖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匈奴人。

阿木爾一眼就看到,那三個匈奴人裏有一個什長,正是殺了他十數個護衛的人。仇人當前,阿木爾沒有多想,飛快地從城牆上翻下去,等到那騎白馬的騎士一入關,便沖上去想殺了那什長。

可他雖出其不意,但那馬上那戴着面頰的騎士仍是及時反應過來,随手拿槍尾一掃,他便倒飛出丈許外狼狽地摔在地上。

“你就是我爹撿回來的烏雲王子?”

那騎士發出一聲嘲笑,竟是個女子,她從馬上傾過身來:“小孩兒,這兒是大越的地盤,這些匈奴是我帶人追了百裏地才抓到的,要殺要剮,輪不到你來決定。”

那時阿木爾半句漢話都不會說,只能如受傷的野獸一般憤怒地盯着她。

女子好似十分喜歡逗他這種一臉兇相的小孩兒,拿槍尾敲了敲他的胳膊,又道:“根骨倒是不錯,這樣吧,我讓你一只手,走過十招,這幾個匈奴歸你處置,反之,你若是輸了,就跟後面那些給我扛旗的人一樣,喊我叫爹。”

毫不猶豫地沖上去,後果當然是輸了,直到幾天後,阿木爾才知道,冀北軍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冀川侯的女兒每個月就會到軍營裏找人對練,那人若是不幸被點到,又在武藝上輸了她,不止要改口喊爹,還要摘銜加入嘲風軍一年。

大越飽受匈奴侵擾劫掠,而這嘲風軍平日裏屁事不幹,就是喜歡出關神出鬼沒地騷擾匈奴大小部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人跑我攆,人追我跑,按他們的首領灞陽郡主的話說——擾邊是互相的,大家切磋一下耍流氓的技巧,看誰賤得過誰。

烏雲人沒有漢人那麽強的自尊心,爹叫得多了,就适應了。

阿木爾适應了,但不代表季滄亭老家的人就适應了,無端多了個兒的成钰還沒深刻體會一下慈母情懷,他叔父成晖成太傅先就勃然大怒,把季滄亭一頓血罵,吼聲震天,比剛才罵朝中奸臣之氣勢有過之而無不及。

“——最後再說一次!去把禮則六品抄一百遍!三日後大考前我要看到!不然老夫就親自拜見襄慈長公主!!!”

季滄亭被罵得三魂出竅,七魄無主,直到成晖要去家訪,這才一個激靈慫了下來,随後便被趕了出去。

她在門口吹了會兒冷風,凄凄慘慘地想着大概就是所謂的天道好輪回,當爹一時爽,回家火葬場,仔細想想自己這些年累累惡行,委實有點對不住軍中那些七尺男兒,等下次回去就得改一改這個稱呼了。

嗯,就讓他們改口喊爺爺吧。

Advertisement

季滄亭暢想未來時,成钰已經帶着阿木爾出來了,見她還在等着,道:“叔父已經答應可以讓阿木爾入書院,朝廷那邊自會周旋。”

季滄亭放下心來,随後一道溫和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灞陽這般性子,多半是你慣出來的。”太子無奈地笑了笑,對季滄亭道,“你呀,也莫要總是給淵微找麻煩,難得年節,別總在外面閑逛,回了家,要先去看看姑母。”

提到母親,季滄亭低下頭,拿腳尖碾了碾地上的碎雪:“不是我不想見,是我娘本就身體不好,聽嬷嬷說,我娘每見我一次,晚上回去總要在佛前熬一宿,誰勸都不聽,還不如索性就不回去,省得給我娘添堵。”

“父皇他,很想我們一家人一起過這個年節,想了很多年了。”太子說到這,眼底籠上一層深刻的悲郁,“或許是我任性了,自己都做不到的,還強求他人代我去做,代我向姑母問候吧,今年除夕,我又要缺席了。”

季滄亭的小動作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問道:“太子哥哥,今年還要帶瑾兒去梅雪山看嫂子嗎?”

提到了梅雪山三個字,太子聲音輕了下來:“要去的,瑾兒長高了,要帶去給她看看。”

季滄亭哽住了,只能低聲道:“不去就不去吧,我瞧着年年宮宴上那些人,也是惡心得慌。我這次回來帶了兩朵飛白雪蓮,說是什麽北厄蘭聖藥,你說過我那無緣的嫂子愛搜集這些奇奇怪怪的藥材,明日我送讓人送去東宮,你帶瑾兒去拜祭時捎過去吧。”

太子眼底浮起一絲柔和的笑意:“灞陽,他們都說,瑤兒是個異族的妖女,只有你願意認同她,我……謝謝你。”

季滄亭知道這幾年朝中暗流洶湧,其中最大的事就是禦史臺百折參奏太子行為不端之事——太子衛融,赴南方赈災途中遇刺失蹤過一段時日,回來後不久,在一次陪同宣帝祭祖的過程中忽然沖出太廟,回來後竟帶了一個嬰孩,說是自己的孩子。

這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人人都在猜孩子的生母是誰,太子卻絕口不說,若非皇孫和衛家人模樣委實相似,只怕早就被宗法所忌秘密處死了。而太子也因此,飽受石莽等小人彈劾不斷,加上他本人堅持不續娶二妻,如今若非幾個老臣苦苦支持,地位早就不穩。

唏噓了若久,不多時,一輛馬車從街角拐來,卻是長公主府的馬車,知曉季滄亭在此,這才前來接她。

母親有召,季滄亭自然不敢再磨蹭,把阿木爾塞上馬車後,撩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去,對成钰道:“三天後我帶阿木爾去書院,你得來啊。”

“一定。”成钰道。

時辰不早,太子也該回宮去了,告了辭正打算離開時,成钰忽然叫住了他。

“靈初。”成钰看人極為通透,點出太子所面臨的抉擇,“叔父讓你續娶一名門女子,将瑾兒養在她膝下,想以此化解朝中非議,你可做得到?”

太子停住腳步,擡頭看向灰白色的天穹:“你可會為了不負天下人,去如陛下那般,納得後宮萬千?”

“不會,本就為時命所負,莫說延禍萬千,便是連多累及一人,都是罪過。”

“我亦如是想。”太子的神情複又平和下來,笑道,“你倒是沒有我這般心結,灞陽從小便恨不能滿京城地宣揚你是她的人,吓得各大世家的貴女見你如見鬼,現在連街頭賣炊餅的老妪都知曉了,這麽多年了,你便不管管?”

細碎的雪花落在成钰肩頭,他無意識地碾了碾猶有餘溫的手指,道:“确實不妥。”

太子:“嗯,我覺得也是——”

成钰:“此事本該我來做。”

“……你認真的?”

成钰擡眸,一眼望進季滄亭離開的雪深處,答道:“所謂立身處世,宜端宜正,于情亦然。”

……

民間相傳,襄慈長公主與冀川侯雖為夫妻,育有一女,但經年以來,夫婦情薄,連居處都是分侯府與長公主府兩地,以至于後來冀川侯索性便不回炀陵,侯府往往只有季滄亭一人居住。

季滄亭在父親托她捎回的一些北地的伴手禮裏挑了件柔軟的雪狐皮,想去看看她娘時,卻被告知她娘在抄寫般若心經,準備除夕時供與佛祖,不宜打擾。

“……好吧,請嬷嬷向我娘帶句話,今年北地風寒,父親的箭傷恐要複發,請她有空的話,趁官道未被大雪封住,就寫一封家書吧。”

“小郡主……”

年年如是,季滄亭的記憶裏,別人家的娘親總是一千個心疼,一萬個憐惜,而她的娘親,卻總是對自己淡淡的,對父親亦然。她幾年前尚懷有怨怼,但每每回家時,一覺醒來卻總能看見榻下擺着一雙精心繡制的新履,三五不時的新衣,都依稀有着兒時自己鎖習慣的服帖針腳。

如果母親不喜歡自己,為什麽對她的身量尺寸這般細致周到?

季滄亭不解,在家裏待了兩天,被一群姑姑嬷嬷按着搓胰子敷臉,在邊關熬出的幾許曬痕很快被宮廷秘方給壓下去,等季滄亭吃着山珍肉喝着海味湯地腐爛到第三天晚上,她才一拍大腿想起第二天要考試。

于是第三天一大早,阿木爾便被換了一身朱紅襦裙的季滄亭薅了起來,叫了幾個女侍把他一頭雜亂的卷毛勉強梳成個文生發式,便急吼吼地殺奔書院而去。

大越朝的成氏的書院,本為寒門學子而建立,後來因為書院人才輩出,曾經有一屆科舉試中,從狀元到第二十九名都是成氏書院的學子,一時間震驚朝野,以至于被收歸朝廷專門用以培育英才,故被百姓們稱作“小龍門”,意為能入成家書院者,半只腳便踏入了朝堂。

如今小龍門裏也不再只有成家的族人在授課,其他大儒也會來負責禮樂射禦書數等教學,又因階級不同,隔着一條穿城河被分為內院和外院。外院中大多是地方小官的弟子,或有才華的寒門士子,而內院中便大多為世家弟子,宗室外戚之後。

季滄亭自從十三歲那年幹出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殺官壯舉,便被她爹扭送到小龍門內院來接受禮教洗腦。四年來氣跑無數先生,那些先生打不敢打,吵又吵不過她,是為書院一霸 ,一度被纨绔子弟封為小龍王。

直到成钰自請來內院管教學術,內院各路妖魔鬼怪見龍王仿佛被捏住了筋一般成日裏軟噠噠膩歪歪,深覺龍王創業未半而中道堕入愛河,此後一統書院無望,這才紛紛學乖。

阿木爾一路上聽着季滄亭講述小龍門的峥嵘歷史,只覺滿心茫然,直到被她牽着下了車,看見眼前恢弘的建築,才曉得何謂地大物博。

兩座七層高塔拔地而起,遙遙相望,以塔為中心,各建有幾百間大屋的建築群,中間被一條飄着蓮花的清水河隔開,在建築中穿梭的每一個人都氣度非凡,談笑間不掩上國軒昂之意。

“厲害吧,瞧見右邊那藍頂的書院了嗎?那是外院,我告訴你,正經做官的人都是那兒的……啊你說什麽是正經做官的?就是那些頭發林兒要比咱們往後退一二三四五點的,要記得這些頭發是為了百姓掉的,咱們得尊敬他們,明白嗎。”

阿木爾只能呆呆地點頭,被季滄亭帶着走過中間足可跑馬的寬闊三孔橋,不一會兒,便走入了一座挂着“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對聯的朱門裏。

“你可得注意這內院的門檻,這裏面的人十有□□被絆過,也不知道哪個砍腦殼的修的,幹他老子地高……”季滄亭本還想帶他去見識見識內院最好吃的膳堂,卻不料一進門便看見一群熟人圍在一起。

季滄亭剛想找個人來問問發生了什麽,便聽見人群裏傳出一聲怪裏怪氣的問話。

“聽說,你是石太尉的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宣帝在位時期:元昌年號

女主武帝在位時期:開煌年號

分卷以xx紀年表示時間線、章節标題xx·其一二三四五,表過去的回憶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