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棠棣·其四
時間過得極快,待炀陵的第一枝新芽抽長出時, 提前開學十日的小龍門異乎尋常地緊張起來。
不為其他, 乃是三年一度的春闱開始了。
無論士族寒門, 氣氛陡然在此時緊繃起來, 尤其是小龍門隔壁外院的學子,每個人都板着個棺材臉, 季滄亭上課時, 還順道救了一個一邊走路一邊看書以至于跌進剛解凍的水池裏的倒黴人。此人在學海中泡得太深,唯恐落水風寒影響考試有愧江東父老, 精神崩潰地坐在地上大哭起來,煩得季滄亭把他扛起來就往小龍門醫署塞,大夫見多不怪, 兩劑老姜湯加一桶藥湯,這人第二天便生龍活虎起來, 甚至還考了外院小試第一。
相較而言, 內院的氣氛就懶散了許多,阖院上下只有一個不合群的石梁玉每日在角落裏奮筆疾書,弄得原本看他不順眼的老教習們也無話可說。
“……老夫前面講的要點, 你們不想聽, 有別的人要聽,整個書院就你們最吵, 再讓老夫聽到一聲嗡嗡響, 全部給老夫滾回家!”
“春闱還有十五天了, 十五天能幹的事情很多, 以前你們有個前輩,在小龍門學了三年,玩了三年,可到了春闱前夕,人家一夕頓悟,連熬了數宿把歷年考典都死記硬背下來了,然後科場上他突然發現肚子裏有貨,殿試上對答如流,成功踏入了一甲。”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麽呢?那就是想學什麽時候都來得及,你們想想,學習是為了夫子嗎?是為了太傅嗎?那都是為了你們自己——”
季滄亭舉手:“夫子,我是為了督學。”
夫子:“季滄亭!說了一萬遍不許目無師長!你今天留在這兒抄論……給我抄兵道十二略,你不是喜歡打打殺殺的嗎?抄三遍!不抄完不許走!”
……抄就抄呗,那兵法是她爹寫的,總好過她相好那十萬字天書巨著。
在同窗的嘲笑中,季滄亭留堂留到了日落西山,待抄得剩下最後一百字時,回頭一看,卻見學堂角落裏的石梁玉猶在低頭寫作,好似在思慮什麽難題。
除了那回仗義相助,季滄亭平日裏為免打擾他備考,并沒有同他有過什麽特別的交集,見他篤學,面上不由得欣悅了幾分,悄悄走過去,彎腰一看,道:“啊這道題我聽督學講過,你不會嗎?”
石梁玉肩頭一顫,其實他早就知曉季滄亭留堂了,有些無法專心,以至于拖到現在,聽她如此問話,不免有幾分羞慚:“讓郡主見笑了,此題‘天子不仁,為臣所不臣’,委實聞所未聞,不知如何立論。”
季滄亭摸着下巴道:“你不會也無妨,這題是老徐頭多年前出的,天子即便不仁,為臣者又哪敢不臣?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就這一道題,吓得科場的考生不敢下筆,只有一個人,以武侯興蜀漢起論,相比較于王莽篡漢,筆力如刀,剖明了為臣者為社稷而不臣,而不臣者為權位而不臣,不可混淆一論。”
石梁玉茅塞頓開:“原來如此,若是我在科場之上,見此題目恐怕六神無主了。卻不知,這位考生是——”
“是成钰,你別看我成日裏這個德行,其實他的策論我都背下來了,便是陛下直接給我個文官當,我也是當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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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督學。
石梁玉本能地握緊了筆,這段時日石莽對他的嘲諷變本加厲,就在今早,石莽上朝時見他拿着書本出門,還在諷刺他“給你官兒做你不要,偏要去和那些人比試,再拼命,能比得上那些世家貴子?都是名字裏帶玉的,到底是比不了人家鑲了金邊的”。
同樣是弱冠出頭,他這個寒門出身的,還在為了科舉名額苦苦求索,而名字裏鑲金帶玉的,早已名滿天下。
石梁玉微微低頭,不去看季滄亭那迎着夕照而顯得過分耀目的面容,道:“郡主好像很……很仰慕督學?”
季滄亭:“恭喜,全炀陵城你是最後一個知道我對督學圖謀不軌的。”
好一個成钰,為什麽……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是他的?
石梁玉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爬上的陰翳。成钰并沒有待他如別人一般苛刻,他對自己這般無端的嫉恨自省了片刻,道:“我曾聽聞,今年春闱,督卷的是督學本人?”
“是啊,這種翰林院該幹的事,年年都想喊他來,今年總算是說動了,難得啊,我都不曉得他是不是想開了要出仕了。”季滄亭拍了拍石梁玉的肩,又道,“批覽試卷的官吏要提前十五日到翰林院的小黑屋裏待着,不得見任何外人。我偷偷告訴你,成钰喜歡沈嘉的字,按如今的典試規,考詩詞的時候不必寫楷書,我記得沈嘉的字帖就在書架上随便讓人看的,等等啊……”
“郡、郡主。”
季滄亭正翻着書架裏的字帖,聞言回頭道:“怎麽了?”
“我……”石梁玉壓下喉嚨裏陡然泛起的澀然,道,“我會考上的,如果我能做一個能臣,一定讓你有朝一日……能塞外放馬。”
“你和石莽真的不一樣。”季滄亭嘴角微揚,将字帖潇灑地丢過去,“好呀,我就等着呢。”
……
三月廿二,在科場裏悶了三天,又回家忐忑了數日的學子們終于等到了放榜的日子。
貢院前熙熙攘攘,待衙役将漆紅點金的榜單一展開,所有人都專注地盯視起了榜單,随後人群裏有人狂喜有人愁。
“娘!我考上了,考上了!”
“唉就差一科乙中就能進三甲了。”
“三年又三年,不知道要考到何時去……還是明年先試着考考小龍門吧。”
“等等,一甲第一……石梁玉?這是誰?外院裏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後面有個同樣出身小龍門的學子長大了嘴,愕然道:“石梁玉?那不就是……石太尉的兒子?”
适才還有哭有笑的人群倏然一靜,随後人群裏憤怒的聲音炸了開來。
“什麽東西?!賊臣的爪牙都伸到貢院裏來了?”
“這一定是作弊!走,去國公府請願,請太傅徹查此事!”
民間學子激憤,直至官府承諾殿試結束後公示考卷,這才平息下來。一日後,一甲學子入殿試,天子親自考校。
石梁玉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下首,他是第一次見宣帝,唯一印象較深的是,宣帝眉心有着和季滄亭一模一樣的朱砂痣,令得他本能地放松了不少,是以殿試自信發揮不差。
只是唯一讓他疑惑的是,他那伴駕的父親看着他時,雖有改觀,但依然未減的嘲諷之色。
“這兩日朕也聽說了,外面那些刁民,只知抱怨,不知自省,淵微定的卷子怎會有錯?左右朕是看不出差錯。”宣帝終于悠悠發話,甚至面帶微笑,“石卿,你這兒子,當真是親生的?”
試卷封頭封尾,有專人監督,而今年的試卷,由翰林們批改後呈給成钰親自審讀,外人不知,他排除的名次,但凡懂點文試的人都挑不出錯兒來,只是即便是外面懂行的人,看着這般群情激奮的架勢,誰也不敢為石莽的兒子說話。
石莽知道這些,笑道:“陛下打趣微臣了,臣是個好酒肉的粗人,自然和年輕人有所差別,哪比得上陛下菁華正茂,能和郡主那般相像。”
宣帝顯然愉悅起來,轉而對着殿中被其他一同參加殿試之人用複雜的目光看着的石梁玉:“你叫石梁玉是嗎?你的文章确實是個中翹楚,來,上前來,朕有重要的話同你說。”
……他做到了。
聽到這樣的聲音,石梁玉感到整個人好似輕盈了起來,多年壓在心頭的枷鎖陡然一空,就在這一刻,他就可以向他母親有個交代,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這個薄涼的生父面前。
“臣……”熟悉了一下這個即将伴随他終身的自稱,石梁玉道,“拜見陛下。”
宣帝微微點頭:“不錯,确是個少年英才。你的文章朕覺得不錯,便是挂出去昭告天下,也是無話可說……可是啊,朕,得給外面那些不識字的賤民一個交代,你明白嗎?”
石梁玉身形一僵,宣帝又繼續道:“即便你是最好的,朕還是會賜你一甲二十九名,因為,你是石卿的兒子,朕不能讓那些賤民覺得皇家獨斷專行。”
他看着石莽嘴邊那一絲意料之中的冷笑,轟然一下,仿佛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因為你是石莽的兒子,你所作的一切努力,從一開始就注定是白費。
“不過,為了補償石卿,朕會讓你挑選你喜歡的官職,和今科狀元一個品階,你想去六部何處歷練?”
耳邊的一切都在嗡嗡作響,石梁玉剛想張口去抓住唯一在心中向季滄亭許諾,可得天下太平的刑部,便聽石莽輕而易舉地斷言了他的前程。
“陛下厚愛了,小孩子哪知道什麽歷練,不過最近仙游府缺一個奉丹廷尉,陛下若是同意的話,我這犬子也算伶俐。”
奉丹廷尉,顧名思義,是管理那些煉制寒食仙丹的方士的官吏,豈止算不算什麽為國計民生有助益的官吏,根本就是國之蛀蟲。
父親……石莽,你為什麽要連最後一點光都要奪走?
“石梁玉?”宣帝複又喚道,“小石卿,你父親為你求的這個官職,你可滿意?”
心裏那埋在角落的腐爛種子終于發出了一截小小的黑芽,而四周的枯枝敗葉,和無數個夜裏的怨憎正在瘋狂地滋養着它。
石梁玉徐徐朝宣帝跪下,直至額頭觸在冰冷的宮磚地面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也仍然緊緊鎖着他的生父,。
“臣,奉丹廷尉石梁玉,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