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骨·其一
科舉的風波喧喧嚷嚷鬧了數日, 正如宣帝所預見的那般, 即便事後将本次春闱的試卷整理成冊發下各地學院, 也仍有人認為石梁玉是被提前洩了題,不過最終官府對此有所表态, 各地的輿論也暫時按了下去。
季滄亭這段時間忙着看自己的封地灞陽那邊送來的災民安置情報, 等關注到這件事時, 聽人說起石梁玉考進了一甲,還吓了一跳,畢竟一甲可是全國上下的才子同臺競技才能比出來的前三十名。為了這事兒,還特地去問剛剛結束了主持春闱事務的成钰。
“……當時他的試卷是我所評,其餘翰林皆無異議,便是去了殿試上, 也不應脫出前三之列。”
小龍門的春日極其雅致,成钰同季滄亭徐徐走過夏蕊初綻的木花廊,談起石梁玉之事時,他雖沒有, 但語義中夜不免帶上半分惋惜。
“朝堂之中,父受子累者芸芸, 子受父累者卻是罕見。他若當真出淤泥而不染,日後必成大器。”
季滄亭跟着點頭:“如此,只能祝閻王早日戰勝石老賊了……哎你敲我腦殼幹什麽?”
“那仿沈嘉的字, 是你教唆他學的?”成钰涼涼道, “幾時也沒見你對其他同窗這般上心, 今日內院出師禮, 往後你們襲爵的襲爵,議親的議親,恐怕再難如此相聚了,棱角便收着些。”
季滄亭不由得蔫了下來。
春闱過後,小龍門裏便要清寂許多了,他們這一撥裏唯一留下的只有年前禦宴上逃過一劫的向婉婉,能跟着樂道的大師開始學着做教習。其他的女兒家們幾乎都要被接回家議親,而臭小子們也要被派到朝中各個官職上歷練。像庾光這種冠軍将軍的兒子,下個月就要離京去南方入伍,其他人同樣家世顯赫,或早或晚都要離開。
遠遠聽到學堂裏熟悉的打鬧聲,季滄亭稍稍往成钰這邊靠了一點兒,道:“那你呢?你不是一直厭惡官場,很想離開炀陵嗎。”
淡泊世事,清淨修學,這是所有人對成钰的印象。
成钰莞爾:“在你眼裏,成某人就是一個如此漠然于世情之人麽。世道不平,武人持幹戈,文人亦可操刀筆,只要君王不負臣心,便不言歸隐。”
“我就知道,你要是真被太傅遣走了,太子哥哥豈不是任人欺負了去?”季滄亭壓低了聲音,道,“陛下雖偏疼我,但我是真的希望太子哥哥能早日繼位,先弄掉石莽這賊人,後收拾那匈奴左賢王,到時候我們就去關外跑馬,你家那匹赤烏牙也該拉出來放放風了……”
“灞陽!杵在那兒眉來眼去啥呢,快來收完內院試結果咱們吃酒去啊!”
季滄亭攤了攤手,快步離去了。
成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正要離開時,遠處一個成家的小厮匆匆到來,将他請到一邊去,附耳道:“二爺,冀川侯發來增兵的奏章,石太尉多番阻攔,污蔑季侯擁兵不軌,要采取權宜手段,太傅為季侯說話,被陛下用鎮紙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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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權宜手段?”
“石太尉……”小厮咽了一下,“說要郡主入宮,制衡季侯不臣之心。”
“……”
适才還晴空萬裏的長天倏然湧現一抹陰雲,剛決定了不久要耐着性子等下去的人,緩緩将手中新寫的、打算呈與朝廷的興邦策慢慢撕碎。
成钰安靜地看着那些蒼白的紙片紛飛融入身前的蓮花池裏,随着墨色散離,随着魚群啃食,一點點墜入污泥之中,輕聲道:“備車。”
小厮顫聲道:“太傅交代了,誰也不許替他去宮中面聖求情,尤其是您。”
“不面聖,去東宮。”他低聲說着,擡起右手對着逐漸被烏雲吞噬的日頭,“是不是那些人都忘了?成钰這雙手,能提的不止是毛筆,還有長弓。”
……
小龍門長街外,隔壁的清平坊市,有一家行雲居,樓高五層、有百餘雅間,放眼整個大越,也是數得上的豪華之地。
纨绔們平日裏最喜來此地飲宴,今日為了結業,提前好幾日便包下了臨街最大的雅間,賭書潑墨,投壺為樂,好不自在。
“各位,今天過後,咱們就是個當家立業的大人了,再不能像那些□□崽子似的為害鄉裏,要從此做一個好官!”
“對對對,雖然我扯大姑娘的頭繩,但我是個好官,明年去了禦史臺,我就幹三件事,吃飯睡覺參石莽,天天參,夜夜參,參到他死!”
“參到他頭七過完!”
世家子們這邊廂還在暢想未來,忽然就瞧見女孩子那桌不知道誰喝多了嗚咽了第一聲,緊接着就地就哇地哭了一片。
“哇亭亭我舍不得你去打仗!”
“我給你縫了膝甲,去年的做大了讓你絆了一跤,今年不會了,要記、記得帶嘤……”
“亭亭你要是有個什麽不測,我們下輩子再做姐妹!做親的!”
季滄亭一手一個妹子,如擁美眷三千,讓旁邊的庾光酸得不行。
“我也要去參軍,咋沒人給我縫新甲……”
“管你去死!亭亭是去塞外,你是奔着南方的貌美小娘去的。”
庾光自封是小龍門的男人裏最能打的,站在椅子上對季滄亭下了戰書:“灞陽,我庾子習三年來一直不服你小龍門扛把子的名頭,如今姐妹們在上,兄弟們在下,你我不妨就在這裏一戰定高下,生死無怨!”
“就你?”季滄亭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十八般兵器裏十七般敗給過我,還有臉挑戰,呵,弱者。”
向婉婉問道:“還有一般兵器是什麽呀?”
季滄亭:“你聽說過那釘耙嗎,就豬八戒用的那個,這個我比不過他……”
“季滄亭!”
“別生氣別生氣,子習啊,本郡主對你算是好的,你瞧瞧我們冀北嘲風軍那些個大老爺們,哪個不是來時風風光光,敗時凄凄惶惶,乖巧認爹才是正理。”
庾光惱道:“你這麽總強行按着人喊爹,就沒被人套麻袋揍過嗎?”
季滄亭:“你看你這就不對了,你平日裏喊庾老爺子什麽呀?”
庾光:“叫爹啊,怎麽了?”
季滄亭正色道:“你看爹這個字,是由父親的父,和許多的多字組成的,也就是說‘爹’就等于‘許多的父親’,你在喊爹的時候,就等于承認了有許多的父親這個事實,也就默認了打敗了你十七次的我,是你的老父親。”
“……”
衆人震撼不已,一片死寂中,庾光抄起凳子砸向她。
“你給我死!!!”
同窗好友大打出手至深夜,賠了人行雲居老板不少桌子椅子錢後,季滄亭終于送走了哭喊着“打匈奴的時候別死得太遠,老子以後要在你墳頭放鞭炮”雲雲的兒子們,一個人牽馬走過楊柳拂面的長街。
就在堪堪靠近公主府時,季滄亭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回頭時便見中央大道上一個背着百裏加急小旗的騎士飛速打馬而過。
本有些微醺的季滄亭倏然為之一醒,她在軍中多年,知曉這種黃旗加急的,必是極為重要的軍情。
“邊關恐怕……”
季滄亭咬了一下舌尖,即便她再擔心,也絕不敢、也不能攔下百裏加急的軍情差探究竟,思慮了片刻,她決定先回公主府整裝,一旦邊關烽火燃起,她便立即啓程回灞陽,帶着自己在當地災民裏征召操練的鄉勇馳援崤關。
她這些年兩地奔走,早就看清了及冀北軍受朝廷派饷掣肘,始終礙于朝中佞臣監視,不敢有太多動作,便一直試圖在自己的封地灞陽郡以赈災為表象實行耕戰之法。北方邊境的百姓常受匈奴侵擾,有些偏遠的地方舉村為匈奴燒殺,官吏又怕是不敢上報,只能無奈背井離鄉,到了灞陽一地,看見有官吏派發耕地,又有崤關屏障,驚喜之下自然願意定居下來,家中青壯也樂于為保護耕地去當地守備軍裏學些本事。
若是當真要開戰,兒女私情恐怕要不得不先放在一邊,不曉得成钰會不會怪她。
夜風一吹,季滄亭不由得感到有些冷,騎着襲光慢慢走回公主府時,卻見府門前燈火通明,成太傅的馬車停在巷口,甚至她家門前還有一些手捧黃絹的司禮太監。
季滄亭一愣,随後下了馬疾步走了過去,還未開口,便見司禮太監轉向她,行了一個極為周正的五體投地的大禮。
“拜見公主殿下千歲!”
季滄亭腳步一頓,還以為自己聽岔了,繞過那些司禮太監走上家門前的臺階,便看見襄慈長公主正由嬷嬷攙扶着,背對着自己同太傅成晖說話。
“娘,怎麽了?他們……為何喚我公主?”季滄亭對着襄慈長公主的背影喚道。
襄慈長公主的背影一僵,時間仿佛在這一刻無限凝滞,她什麽都沒說,甚至都不敢回頭看季滄亭一眼,便對太傅微微顫聲道。
“太傅為我們做得已經足夠多,襄慈銘感五內……”
成晖也看見了臉上逐漸褪去血色的季滄亭,走過去道:“從今日起,你便搬出去吧,陛下已為你擇取了當年雍王的舊邸作新的公主府……往後,你便除姓過繼給陛下了。”
什麽東西?怎麽就過繼給了……皇帝?
季滄亭的腦子轟一下空白了,待看見成晖将寫着“衛滄亭”三個字的文牒直接交給大越衛氏宗廟的人之後,勃然沖上前:“成老頭!你什麽意思?我有父有母,憑什麽要除我的姓氏!這是誰的決定?是不是石莽在搞鬼?”
成晖面如寒霜,道:“這是老夫的奏請,陛下已經允準了,即日起,灞陽郡主季滄亭不再是冀川侯季蒙先之女,過繼至陛下膝下,擇日冊封公主爵。”
季滄亭一拳砸在旁邊的木柱上,直到被爆起的木屑紮得鮮血流出,才曉得這不是她醉酒成夢。
“不給我理由,我便告訴你們,季滄亭就是季滄亭,廟堂之上,囚牢之下,我都以季蒙先的女兒為榮,任你郡主公主,便是把龍椅給我,我也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