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風骨·其二
東宮。
太子放下手裏的民謠詞話,為睡沉了的衛瑾掖了掖被角, 挑暗了燈燭, 披衣出了門。待看見庭院裏站在一株病梅下的成钰後, 拱手讓道:“我想過會有很多人來勸我逼宮奪位,沒想到第一個會是你, 淵微。”
成钰正凝視着樹梢上的一葉焦黃的芽,聞言,回首道:“為何第一個不會是我?”
“他們總是或為權位,或為名望, 還有他們理想中的大局,而你是真淡泊。”太子笑了笑,“我記得你當年科舉時,文壓群雄, 一紙昭天檄文令得殿試場上衆舉人俯首稱師, 便是素來不喜政務的父皇, 也連稱天賜柱石。可不久後, 你去外地督學, 歷經官場諸事後, 便急流勇退,甘心做個學政,再不聞朝中風雲。”
成钰道:“我非不能入仕, 只是大越之沉疴, 非一人之力, 非一代人之功。古來王朝, 由疲弱至中興者,非謀朝不得改,非戰亂不得革。若不願引起謀朝戰禍,如叔父這般,長夜獨明非長遠之道……尚需燃起更多的火。”
推行天下的明辭典錄、那些各地參照小龍門所興起的學塾……正是他在意興闌珊前,至少作為一個曾經想要改變家國的讀書人,所埋下的種子。
“那你現在又是為何改變主意了?”太子定定地看着他,“因為……灞陽?”
“……成钰非是化外之人,尚看不穿這凡塵。”他答道。
“灞陽的事我聽說了,石莽又多了一筆該算的賬。不過你大可放心,太傅已為她作保,過繼到衛氏皇族……往後,她便是我親妹妹了。”
“她性情暴烈,必不認命。而這,也不過是權宜之計。”
“淵微,你還是冷靜些吧。我同父皇之間,尚未到那麽一步。”
成钰擡眸遙望天邊黯淡的星辰,眉心輕輕蹙起,“破軍主殺,時局已顯內外交迫之象,勢不可擋。靈初,時勢迫人之時,衆生皆無選擇,你,我,皆是衆生。”
一口猶帶涼意的夜風進入肺腑之中,太子閉上眼道:“太傅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不願在外患未平時,再生內亂。我素知但凡你開口,我必會被你說服,只想問一句,你當真要拂逆太傅的意思?”
成钰按住心口莫名的不祥預感,低聲道:“我從未願成氏風骨因謀逆蒙塵,只是這段時日總有預感,叔父他為規避戰禍已不在乎自己的聲名,走的恐怕是一步死棋。”
“何意?”
“尚無頭緒。靈初,先給我一份教令,調嶺南糧秣,以行商之名馳援塞北,我猜……亂必自北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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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公主府。
太廟來的司禮太監捧着印鑒寶冊從清晨立到中午,期間無數次囑人去規勸季滄亭接受封位,她卻大門緊閉,誰勸也不聽。
“凡事出必有因,行必有理,這是太傅所授,如今事出無由,便叫我稀裏糊塗認下?季滄亭一人一命,非是未見過生死的閨中嬌娥,想我低頭,讓成老頭自己來給我交待!”
外面的司禮太監你瞧我我瞧你,道:“郡主為難奴等了,太傅朝事繁忙,豈會在此久留?陛下已定下了日子,三日後昭告天下,下個月初五便是冊封大典,郡主若執意是抗旨,便是陛下再偏疼您,恐也是後果難料,請郡主即便不為我等,也為襄慈長公主想想。”
“你們還敢提我娘?”季滄亭一腳踹開門,吓得捧印的太監差點沒跌在地上,爬到院子裏的高大石獸上,對着皇宮的方向怒道:“成老頭!死老頭!你憑什麽一句話就讓我認別人當爹?你知道我娘這些年受得流言蜚語有多少?為了讓她放下心結,你知道我努力了多少年,為的不過是一家團圓?你如此行徑,豈不是讓所有人都以為是坐實了那些謠言?往後要她如何自處?!”
這是季滄亭至為所恨之事。
她娘這些年因宣帝受的指摘,她見多了也看夠了,總覺得只要自家人能團聚,外人怎麽說是外人的事,她最多沖過去撕了人的嘴,而現在成晖一句建言,一家人還未團聚,她自己就先成了別人家的女兒。
太監們站得遠遠的,誰都不敢先去惹盛怒中的季滄亭,就在此時,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戎裝大漢抱着頭盔從院落外走進來。
“各位公公讓讓,我家郡主最近兩天上火脾氣差,公公們先去花廳喝茶,讓我老彭勸勸。”
老彭一臉自來熟地将滿院子宮人勸了出去後,小心翼翼地挪到氣得抱着石獸不下來的季滄亭身邊:“郡主,你先別氣,老彭跟你講點正經的。”
季滄亭眼下是個誰勸咬誰的狀态,便是老彭來,也是轉頭一陣惡犬般的汪汪叫:“我不聽!你要是我親生的部将,馬上跟我去拆成家大門去!”
“唉、唉,這娃子咋不聽勸呢。”老彭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道,“這公主不公主的呢,咱們先放在一邊,左右不過是個名分,我老彭來呢,是想跟您說說邊關的事。”
“嗯?”提到邊關之事,季滄亭便想起了昨夜那百裏加急的快馬,立即翻身下來,整個人氣質便倏然正經起來,“可是厄蘭朵以南的神女山解凍了?”
厄蘭朵草原,匈奴世代栖息之地,在那裏有一座終年覆雪的聖山名為神女山,每至春夏,神女山積雪融化,若是雪水化得少,整個厄蘭朵的牛馬便沒有足夠的牧草可飼養,這一年匈奴便會衰弱不少,而倘若積雪化得多,整個草原便會牧草豐美,匈奴一旦吃飽了,大概率便會南侵。
提到此事,老彭也嚴肅起來:“今年神女山化雪極早,三條主河灌溉千裏草原,加上匈奴去年掠奪了烏雲國大批雄健的戰馬,這些戰馬一旦被養起來,崤關的壓力可想而知。”
季滄亭面色一沉:“我去年跑了二十多個厄蘭朵的頭人領地,他們下馬是牧民,上馬便是騎兵,加上一個蘭登蘇邪以戰養戰,只要他再拿下一戰,便可挾戰勝之勢,令得東西兩部落兵力合一,到時可參戰的足有三十萬大軍。”
三十萬……
老彭聽了這個數字,只覺頭皮發麻:“我們在灞陽雖有練兵,也不過五千之數,當真遇上三十萬大軍,這五千恐怕是杯水車薪。”
“你曉得我當年為什麽偏要選灞陽這個地方當地頭蛇嗎?”季滄亭摸着下巴道,“灞陽雖貧瘠,但與崤關可互成掎角之勢,而且外圍多梯田,對騎兵是來說就是死地。即便往壞了想,當真有朝一日讓匈奴攻破崤關,也可接應崤關敗軍,在匈奴的手伸進中原腹地時,冷不防地給它咔嚓一刀,鎖死在中原腹地。”
“這是侯爺教你的?”
“這是我自己教我自己的。”季滄亭一邊說着,一邊提起槍輕輕一躍上了牆,“不過這都是我一人的想法,現在最主要的,是崤關增兵的問題。”
老彭頹喪道:“我就想說這糟心的事,天殺的石莽,想讓侯爺靠着那點兵力硬撼三十萬大軍,又掐着糧草不讓戰士吃飽,這仗我看先就輸了一半。”
“缺糧又缺人,确實沒得打,不過有句話說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老彭震驚的目光下,季滄亭掏出半片黑金相間的虎形銅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咱們不去宮裏受石莽那批的氣,直接去偷他的人,他直轄的京畿大軍正在炀陵外百裏的潞洲練兵,我跟那京畿衛的鐵公雞很熟。”
老彭被被虎符晃瞎了眼,想再看清楚一點,卻見季滄亭馬上把這寶貝收起來了:“要說騷還是咱們家郡主騷,老彭我服氣,不過人家鐵睿堂堂骁騎大将,你老叫人鐵公雞,确定和人很熟嗎?”
“熟~熟得很,當年就是敗了他,我才當上炀陵槍術第一的。”
老彭翻了個白眼:“好吧,你有信心就行。不過光有人沒用啊,那糧草怎麽辦——”
“糧草的事我也沒辦法,實在山窮水盡了,大不了……”季滄亭露出屈辱的神情,“我去賣身給成钰,讓他借我錢,別看他一副兩袖清風的德性,他家嶺南巨富,當年包養過祖皇帝二十萬大軍,可有錢了。”
老彭:“我……靠,說實話我真看不出來。”
“好了。”季滄亭吹了一聲指哨,牆外襲光聞聲跑來,她直接便落在馬背上,摸了一把正磨蹄子的襲光,磨着牙再次朝皇宮的方向揚聲道,“成老頭,你的賬等我回來再讨!你就等着我拆你家的門,搶你家的人吧!”
……
皇宮。
“陛下,這是三黎國請求大越支援其抵抗匈奴的奏表,他們的使節……已經在殿前一頭撞死了。”
宣帝神色陰沉地看着面前染血的奏表,道:“蘭登蘇邪,實乃反複無常的小人!”
內殿之中,成晖為首的文臣,和石莽為首的武官分列兩側,俱是滿面霜寒。
宣帝沉吟許久,對成晖道:“太傅,對此大患,你可有除削減京中軍備外的良策?”
成晖起身,道:“臣要說的話都已說盡了,請陛下停止修葺夏宮,廢除丹藥方士,查封京中各處違律斂財的道觀,調集糧草,并令離崤關最近的京畿衛率軍馳援,這邊是最大的良策了。”
宣帝冷哼一聲,将手邊的奏章掃在地上:“朕還以為你這段時日給朕帶來了唯一的好消息,是從此轉性了,沒想到還是這般頑固!”
石莽看宣帝的臉色,忽然道:“其實不瞞陛下,臣也覺得太傅說得有幾番道理。今日這求援的三黎國北連匈奴東部,南接瀚海平原,若是三黎國被征服了,不需要途徑崤關,匈奴便會沿着沿海一路南下,到時京師危矣!”
成晖道:“老夫雖非武人,卻也知曉三黎小國地處山川,匈奴擅長平原奔襲,如何翻山越嶺?崤關關系中原腹地,一旦失守,綏涼建昌等十六州百姓必遭戰亂。”
“太傅有所不知,匈奴新得了烏雲國的戰馬,他們那裏的戰馬與尋常戰馬不同,可翻山越嶺,這才決意對三黎國用兵。”石莽痛心道,“即便崤關失守,我們仍有江河天塹相隔,只要南岸的炀陵無虞,必有收回之時,倘若匈奴從三黎國直逼我大越帝都,這般損失,便不是那區區十六州所能比的了。”
坐在旁側的丞相徐鳴山一雙厲眸看向石莽:“石太尉,注意你的言辭!十六州百萬黎民,絕不容失!”
“徐相息怒,我是個粗人,不過就事論事。”石莽心念一轉,對着宣帝道,“既然諸位文臣大人相信冀川侯的領軍之力,陛下何不賜他一次機會,若冀川侯三個月內能助三黎國驅退匈奴,朝臣百姓們也可安下心來,到時我們再派精兵強将去崤關——”
徐鳴山勃然怒道:“虧你還是個武人,焉不知贻誤戰機乃是大忌耶?崤關區區數萬兵力,守關已是勉強,還支援他國?滿口惡臭廢言,小人之心昭然,老夫不屑與爾同朝為臣!”
“徐鳴山!朕敬你是元老,平日裏處處忍讓,你竟不知禮數,膽敢禦前咆哮!傳旨,徐相年事已高,不宜操勞,即日起榮歸故裏,不得回京!”
“陛下三思!”後面年輕些的文臣們連忙跪地求情,“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不可在此時內鬥啊!”
“請陛下速速發兵,有冀川侯在,我大越方可無虞!”
……什麽都是有冀川侯在,有他在,自己才能坐穩這個帝位。
一片嗡嗡哀求裏,宣帝腦海裏又浮現了當年站在城頭上,殷切地等過了一整個雨天,卻等來襄慈和季蒙先結為連理的消息。
是不是世上所有最好的東西,軍權、名望、摯愛,都是他的?甚至自己坐擁的天下的安危,也要仰仗他?
宣帝沉喝出聲“拟旨!朕膺昊天之眷命,茲令冀川侯季蒙先,率軍援三黎……”
旁側負責伴駕拟旨的翰林聞言一愣,知曉這是一張讓冀川侯送死的诏書,一時未能下筆,剛要出言相谏,便被宣帝搶過紙筆。
“朕乃天子,言出無人可逆,朕親自寫!”
石莽看着宣帝在下面文臣的哀求聲中毫無動容,嘴角溢出一絲冷笑,就在此時,一直冷眼站在一側的成晖,從袖中拿出一截青白玉尺,在一片倏然擴散的死寂裏,“啪”地一聲,重重打向了宣帝的手背。
“你!”
宣帝本能湧上的暴怒在看到成晖手中的青白玉尺後,瞬間壓了下去,手背上傳來火辣的疼痛下,他咬着牙道:“成……晖,你敢帶着祖皇帝的玉尺上殿……”